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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媚:人间花茶在,但已没有这样的老师

2017-03-18 西门媚 大家


食光机

食物中的当代微观小史


文 | 西门媚


谢老端起他办公桌上的磁杯,揭开盖,一股浓重的茉莉花茶味扑面而来。


他喝了一口,继续和我聊。


我站在他的办公室,表达我的意见。


我不同意他刚才的看法才来的。


他刚才在课堂上讲平仄音律,说,诗以律诗为佳,新诗没什么难度,没诗味。我当场就表达了不同意见,才讲几句,下课铃就响了。谢老说,没讲完的我们课后接着聊。


下午第二节课后,我跟着他来了办公室。


四川方言里有个专用词,形容我这样的性格:“颤羚子”。意指那种好表现,好出风头的人。在我看来,我可不是因为好表现,只是不懂得隐藏自己的观点意见,有什么想法都想说出来。我小学的时候,在课堂上就会举手告诉老师:“你这道应用题讲错了,不应该是乘法,是除法才对。”搞得老师下不来台,但老师想一想,发现自己真是讲错了,还得当着同学的面表扬我,说我肯动脑筋。这一“鼓励”,让我多年不知悔改,坚持表达自己的看法,吃了许多苦头。


到高中的时候,终于有所觉悟,基本不对师长说出自己的意见,自认已经很“油滑”了,除了在谢老的课堂上。



谢老是我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


不单我会在语文课上表达不同意见,其他同学也会有各种意见。


语文课的时候,我们班上实在太乱了。


少年人其实很欺软怕硬的。都知道哪个老师凶,不能得罪,知道哪个老师软,可以欺负。


班主任上课时,全班总是鸦雀无声,但是,多数学生在谢老的课堂上,都不听课,忙于各种事情。


课堂上声音嘈杂,谢老有时停下讲课,就听得到一阵起伏的嗡嗡声。谢老的情绪似乎不怎么受影响,讲课时还挺有激情,时不时口水沫子喷出来。前排的同学,经常向后排扮鬼脸示意。


谢老讲得激动的时候,还会走到课桌间。在学生身边,一边走动一边讲课。


他是我们高中惟一一个这样讲课的老师。但这群青春期的浑小子浑丫头哪里知道好处,大家还是乱哄哄的,心思经常不在课堂上。


谢老有次还说到过这课堂纪律。他说,他主张“茶馆式教学”。这句话我们其实听不懂,那时,我们不懂喝茶,不懂泡茶馆,不知道茶馆式教学是指啥。


我其实是要听课的。初中的时候,我并不听语文课,那时,我会把母亲的教学参考书偷带到学校,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我就把参考书拿出来在底下看,发现老师讲的,跟参考书上的一字不差。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等等等。觉得非常好笑,笑过之后,还传给别的同学看。初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的这些举动一定全在他眼里。想来他心里气得要命,如果他能够,一定会判我一个“藐视课堂罪”。他对我使了很多小绊子,这是另话。


高中我不这么干了,因为谢老讲的跟参考书完全不同。


不仅跟参考书的内容不同,跟教学大纲的重点也不一样。有的重点他略过,有的非重点的他却详讲。甚至会加入教材里没有的内容。


比如,他讲他的诗歌观。当时正是八十年代后期。我刚刚迷上了“朦胧诗”,所以,很不同意谢老。上课没争论完的,下课就到他办公室继续讲。


其实我也就是看了些文学杂志上对什么顾城啊,车前子啊的解释分析,所以只能跟谢老转述这些搬来的东西。


谢老又喝了一口茶,聊到了写诗。他念起了一首他的七言律诗。他念得抑扬顿错,得意扬扬,身体靠在办公的旧藤椅上,往后仰着。椅子只靠着后面的两只脚承力,看起来,再稍一用劲,椅子就要翻过去了。


我还记得,诗是写黑龙滩的。大约前四句是写以前黑龙滩的风光,后四句是写对黑龙滩的改造。


那个年龄只能听懂这么多,认为是歌颂建设的,心里便存了很大的不屑。


因为争论不过,又看谢老得意的样子,想打断他,冲口而出一句:“谢老头”。一脱口就知道自己错了。平时同学们称他为“谢老”,极个别的时候,在背后笑他迂腐,才会说“谢老头儿”。


我马上接上别的话,谢老好像没有发现这句极不礼貌的称呼,但我还是讪讪的,结束了这场讨论。


心里一直存了点儿疙瘩。


另一堂语文课上,同桌的捣蛋男生拿了我新买的不干胶贴纸,贴到了谢老的背上,同学们哄堂大笑。谢老当时正穿行在课桌间,边走边讲。他不知同学笑什么,还说:咦,今天的大家怎么这么开心?!是都对今天的内容有兴趣吗?我很希望他再走过来,揭掉那张贴纸,但却没有机会。想着他最终会发现那张贴纸,心里又一次存了点儿疙瘩。


这心结一直没有解开,最终没了机会。


高中毕业两年以后,小敏来我学校找我,带来了一个消息:谢老走了。他是自杀的。


小敏知道的也不太多,说,是因为他妻子得了绝症。


这消息让那个年龄的我们,没法理解,也没法接受。现在回想,可能并不是小敏讲的那么简单,只是我们那时只能这样解释。


记得小敏当时想安慰我,说,毕业后,他有时会去见谢老,谢老说,我和小敏,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小敏这么一说,我想起有一次,谢老在周末,布置了一道作文题,叫“论知足长乐”。谢老同时为大家解题,从正面解说了知足长乐。放学后,我跟小敏聊天,说,我完全不同意谢老的说法。都知足了,那怎么进步?从生活到科学,完全是不知足才推动人类的嘛。小敏完全同意我的意思。


点评作文的那天,谢老一进教室,就很高兴,说:“这次有两篇作文写得很好!”他念了这两篇作文,这正是我和小敏的。我和小敏的观点都是从不同角度反对谢老的观点,谢老仍高兴地加以点评。文章归文章,谢老讲完我们的作文之后,他说,他觉得我和小敏的观点不错,追求科学和真理上,人是不应该知足,但他还是认为,个人生活中,人应该知足。


这种跟谢老反着写作文的事,我不止一次。记得有一次把写“我的学校”,写成一篇科幻文。把我们那四层的破旧教学楼,写成了四十层的科学大厦,给每层楼都安排了各种神奇功能,顶楼是直升机停机坪。


年岁渐长,阅世渐深,回想起谢老对学生的宽容、理解、爱惜,慢慢才觉得可贵。那些被我伤了面子的老师,暗中给我吃点苦头,只是普通人的反应。


因为这几年对教育感兴趣,才知道,“茶馆式教学”到现在,仍是一种前卫的教学方式。是指在宽松的环境下,师生互动交流,给学生充分的表达空间,形成独特的话语场,像茶馆那样,增强学生的思考和学习能力。很难想象,1985年,谢老就采用这样的方法给我们上课。



理解了谢老的了不起,但却已经太迟了。好多事情,我没法知道更多。小敏跟我讲过,谢老当年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教我们高中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好几。算起来,应该是五十年代中期前后的大学生。我们却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怎么最后到了我们这个破中学。我还记得,谢老有一次上课,讲至激动处,一排假牙喷了出来,他连忙拾起的样子。当时,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很替他难过,谢老前面的几颗牙全没了。现在一想,更是难过,那个年龄就没有一排门牙,肯定是遇到过什么严重的暴力伤害。


饱受挫折,面对学生时,仍充满激情,胸怀宽大,这样的老师,我现在才知道,这是世间罕有,是人生之师。


1990年代中期,工作以后,我开始喝茶,也开始泡茶馆。那时,就像谢老当年一样,把茉莉花茶泡得很浓,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花香。慢慢的,我品出花茶不好,都是用比较差的茶叶,全靠茉莉花押阵。但那时,喝很酽的花茶,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一种文化象征。


我喝了好几年,越泡越浓,直到有一天,觉得心脏受不了,才停了这一爱好。歇了好长时间,改喝绿茶。


(本文原标题:《最酽花香茶》)


【作者简介】 

西门媚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小说家,独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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