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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潇:原来你们也读凡尔纳

2017-03-24 杨潇 大家



文 | 杨潇


我最早在凡尔纳吧里看到了那张地图,西经150度30分,南纬34度57分,南太平洋上的一个荒岛,形状像只被拉扯后干枯的海星,点开,放大:联合湾、富兰克林山、慈悲河、石窟、花岗石宫……看到这些地名那种说不出的急切感受,让我立刻登录孔夫子旧书网,淘了一套1979年中青社版的《神秘岛》。



▲ 资料图:神秘岛地图


书快递上门时用透明玻璃纸包着,封面是那种泛黄的灰绿色,正是印象里我们厂图书馆的颜色。图书馆占据了工人俱乐部的一侧,进门有两排巨大的桌子,桌面是个缓坡,可以翻起,里面是杂志过刊,《海外星云》《新体育》《健美世界》什么的,柜台后面的书架是永远也走不完的回环走廊,蓝色的《海底两万里》,土黄的《气球上的五星期》,橙色的《太阳系历险记》,淡棕色的《八十天环游地球》,在这里好像都加了一层泛黄的灰绿色滤镜。



上一次读儒勒·凡尔纳已经是二十多年前,就在这图书馆,但并不影响我认定他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三年前在波士顿访学,班级演讲时提起儿时好读凡尔纳,激起阿富汗同学共鸣:“原来你们也读凡尔纳!”我的反应和他一模一样:“原来你们也读凡尔纳!”他说他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点着蜡烛读《八十天环游地球》的情形,后来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城中娱乐几近灭绝,读凡尔纳的书就成了几乎唯一的乐趣,他和小伙伴会凑钱租书,租一次24小时,在规定时间内轮流狂读——我倒是也经历过租书的年代,但我们那儿更受欢迎的是金庸古龙梁羽生。


后来做了点儿功课,才知道阿富汗新闻业之父Mahmud Tarzi早在20世纪初就开始译介凡尔纳小说,籍此传播西方科学与现代理念。我没有找到凡尔纳小说在非西方国家被接受状况的比较研究,但比Mahmud Tarzi小8岁的梁启超和小16岁的鲁迅也都翻译过凡尔纳,目的亦大致相同。且看鲁迅为《月界旅行》(也就是《从地球到月球》)所作译者序:“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智识荒隘,此实一端。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 我跟阿富汗同学说,多有趣的平行宇宙。


1957年凡尔纳选集最早在新中国出版时,我们厂还有一年才会成立。当时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黄伊在资料室读到,一个叫儒勒·维恩(JULES VERNE)的人写的科幻小说,是全世界译成外国文字最多的著作之一,用54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For a New China’是我们那个时代青年的心愿……我在给领导的报告上说,如能有计划出版这位法国科幻小说家的选集,可以大开青年的眼界,鼓励青年学科学,用科学,展开幻想的翅膀,一代青年将为之受益。”黄伊在回忆录《编辑的故事》里写。他当年28岁,促成了选集的出版,而他在惊险小说组的法语翻译同事李震羽则为JULES VERNE确定了中译名:儒勒·凡尔纳。据说这套译本的定位是,初中程度的学生能够阅读。托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朋友,我看到了《神秘岛》的档案,里面有非常详细的修改意见,其中一处是,“‘……我们不能等闲视之。’ 等闲视之四字不合乎口语的要求,改成‘我们不能小看他们’似乎更好一些。”


▲ 《神秘岛》插图


有人说,你读什么,你就是什么。如此说来,重读(reread)在某种程度算不算得一种重生(reborn)?然而重读首先是危险的,我剥开玻璃纸,拿出这一套三本“八五品”的《神秘岛》,方才还平整的封皮好像被氧化般起了卷儿,等到你翻阅两日,在手提包里拿进拿出几次,毛边、裂缝也随之而来。毕竟是将近四十年前的纸张啊。而纸张的脆弱也提醒着你,回忆也可能是脆弱的。你重访(revisit)一段特定的美好的阅读体验,所有当时的语境已截然全无,你又早已变成一个挑剔乃至偶尔愤世嫉俗的读者,总在需要体验与沉浸时看到建构与自欺。开卷有益?你确定要自毁童年吗?


然而我还是打开了它。没有腰封,没有各种推荐、说明,没有作者序,没有译前记,也没有献给某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们又在上升了吗?”“不,正相反!我们在下降!”“比那还要糟!史密斯先生!我们正在往下掉!”……“我好像听到了波浪冲击的声音!”……“把所有占分量的东西都扔下去!……所有的东西!”这就是开头了,二十多年后,我发现自己对这些句子一点也不陌生,它们甚至自带译制片的配音音效,于是,毫无幼时好友重逢的尴尬,我跟着他们落难海滩,开始寻找淡水和食物。


他们在岩石上找到了半开着壳的软体动物,热爱博物学的少年说这叫茨蟹,味道很辣,不加任何佐料也非常可口。我记得茨蟹,正如我记得在一篇已记不起名字的讲述荒岛余生的小说里,主人公吃到的第一顿果腹美味,是沙地里的野生百合。当然,后来,“甘甜多汁”的球状百合记忆被大学食堂里勾芡的、黏糊糊的西芹百合毁掉,而茨蟹……我google到了另一个译本,原来茨蟹就是石蛏。蛏子呀,附着其间的浪漫回忆立刻打折。济慈曾经指责牛顿的《光学》把彩虹贬为棱镜,“粉碎了所有彩虹的美妙诗句”,我的茨蟹和百合遭遇类似,但不过是残存在记忆中的小小误会,就像厂矿当年高音喇叭通知电影放映(对,就在工人俱乐部),“票价5角”总被我听成“跳下5角”,逻辑上完全不通,可是许多年我一想到看电影,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微微屈膝,以降低“跳下”的冲击力。写到此处,我琢磨着,来一盘茨蟹炒百合又该如何?辣味碰撞甜味,拯救味蕾,也拯救记忆啊。


▲ 资料图:石蛏


回想起来,我们大概都经历过那个时期,也许是8岁,也许是10岁,也许再大一点,词汇量每天都在突飞猛进,但更多的生词、多音字、译名、隐喻仍然源源不断涌来,在你的眼前和耳中横冲直撞,词语与画面、能指与所指吃力地寻找着彼此。我在那个时期撞见了想要“描绘地球和宇宙”的凡尔纳,就像撞上了一颗彗星巨大的尾巴,那里有硬梆梆的岩石和冰块(最刻薄的批评者说凡尔纳的书里只有各种名词),也有孕育生命的氨基酸,那个第一次听说“南十字座”的厂矿小孩固然被砸得晕头转向,但也不免做起白日梦来。


英国记者、作家西蒙·温切斯特(Simon Winchester)写过他10岁左右的白日梦——每回父母带他上伦敦,都会让他去Cockspur街的尽头看看,所有的航运公司总部都集中在那儿,每家的橱窗里都摆着巨大的远洋船模型。他在伦敦西区的雾霭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船,开往印度的大轮船,白星公司的四桅帆船,专为往返加勒比海设计的香蕉船,“我想象着有朝一日有了钱,我会很神气地大步走进去,径直走到办事员的高台子跟前,让他给我一张手写的远洋船票……我把旅行途中的种种琐碎场景一遍遍在脑子里重演,从不会厌倦。”除了每期《少年科学》上的纸叠飞机或者航母,我10岁时没有机会见识到任何漂亮的模型,我的白日梦通常落在地图上,在作业本的背面勾勒出长江和亚马逊河复杂的水系(尼罗河太简单了)、西欧破碎的海岸线、贝加尔湖和叶尼塞河——它们通往“极北”,不是北极,北极是被庸俗的电视具象化了的一些东西,白熊啊,浮冰啊,极光啊,而“极北”仍然是可供想象的。当然,少不了并不存在的神秘岛。我画下岛的轮廓,画下窄窄的峡湾地图,两岸的危岩就开始生长起来,画下触角般的半岛,远西森林就在那里扎下了根,画下一小条海岸线,那里就有了礁石,海浪拍打,茨蟹张口。很快,神秘岛真的存在了。


我重读得非常快,因为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你想都不用想,这里肯定有充足的淡水,源源不断提供各色食材的森林和海滩,当工程师需要炼铁时(要感谢中青社的老编辑们,他们核对法文原文,把工程师的名字“塞勒斯·哈定”修订为正确的“塞勒斯·史密斯”,毕竟,史密斯就是铁匠的意思啊),他就可以捡到质地优良的铁矿石,当他需要制造火药时,岛上也有很多硝酸盐矿层。一直暗中帮助他们的尼摩船长自然制造了些悬念,但他的出现更像是为了给三部曲一个完好的结尾,真正的主角仍然是作为拓荒者的五个美国人,他们个个都是加强版的鲁宾逊、知行合一的博物学家,不可思议地利用自然,而自然也不可思议地予以配合,难怪有人调侃,凡尔纳这完全是“科学享乐主义”啊。我琢磨着凡尔纳的魔力,也许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创造了一个可供把玩的远方,它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它足够确定,又给遐想留够了空间。


凡尔纳曾经认可空想社会主义者傅里叶,傅立叶想要创造的理想社区是人人都能根据自己的品味偏好、情感倾向来工作,每个人都能适度发挥所长,又不必为过度工作所苦。神秘岛正是凡尔纳的微型乌托邦,大家每天都在热情地劳作、创造,没有争吵,没有纷争,没有负面情绪——假如水手潘克洛夫对烟草的念叨不算的话(他最终得到了加倍的满足),工作完了就打猎、吃饭、睡觉、远足,好像也没有对爱情的需求——鲁迅先生从写作角度对《从地球到月球》的点评也可以用在这里,“至小说家积习,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读者之美感,此书独借三雄,自成组织,而仍光怪陆离,不感寂寞,尤为超俗。”但同时,也许更根本的,“科学享乐主义”本身就是男人的春药啊。


在《神秘岛》第三部里,凡尔纳借这些移民的成功总结说,人类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有一种愿望:从事一种永垂不朽的事业,这种事业在他本人死了以后,还能够万古长存。可惜凡尔纳自己并不被法国文坛认作严肃作家,1893年,他在亚眠家中对美国《麦克卢尔杂志》(McClure’s Magazine)的记者慨叹: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法国文学界有一席之地。”凡尔纳的家可以俯瞰中世纪的亚眠城,同时有一条铁路正对着他的书房窗户,(铁路)延伸消失在远处一个有着大型露天音乐广场的游乐场地。“这样的组合正是这位大文豪作品的一个象征:伴随着极富现代感的轰隆鸣响的疾驰列车加上音乐中渗出的浪漫主义。”记者就此在文章中为他不平,“凡尔纳的小说所具有的独创性不正是通过将科学及产业主义与生活中最富浪漫主义的一切相结合而得的吗?”



我主要是利用了坐地铁的时间读完了《神秘岛》,总共花了三四天的时间吧。有几处地方勾起了我对封闭空间的某种淡淡的乡愁——登上火山锥顶最高峰,在新月的照射下看到远处的水波,确认自己身处荒岛而非大陆时;在冬天窝在花岗石宫里,围着篝火谈论亚特兰蒂斯时——我嘲笑自己,如果厂矿的子弟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岛民”的话,我们至少不易患上幽闭恐惧症。无论如何,那种刚拿到书时说不出的急切感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微风拂面的阅读体验。在文学上凡尔纳可能的确不是一颗恒星,甚至作为一颗回归的彗星,经过20多年的长途跋涉,他的尾巴也只剩下了气体和细微的尘埃,可是我知道,我的一部分就来源于此。


(原标题:《神秘岛故地重游》)


【作者简介】 

杨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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