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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媚:1999,赤膊自助餐,迎来新千年 | 食光机

2017-03-25 西门媚 大家


食光机

食物中的当代微观小史



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老总和下属们,差不多赤膊相见了。


外面穿着条纹浴袍,松松的,宽袍大袖,有点和服的效果。看得见里面。而里面,男士穿了条泳裤,女士穿了件泳衣。


几乎每个人都端了个盘子,拿着叉子,盘子里装着食物,有的人还举了酒杯。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椅子上,地毯上……


温度太高,人被烤得微微泛红。光线明亮,有种沐浴在五月阳光里的感觉。



那时,成都兴起了一种奇怪的风尚——“城市温泉”。


阳光和温暖,的确是成都冬天最稀缺的。


成都没有暖气,冬天漫长,阴湿难过,一旦出个太阳,人们马上吆五喝六,坐在露天,晒着太阳,喝喝茶,打打麻将。


2000年前后,成都忽然开了许多家大型的“城市温泉”。这些所谓的城市温泉,室内空间高大,高大到可以模仿海滨,暖水池边,种上一排几乎乱真的塑料椰子树。暖水池有的修的像大型泳池,有的修得是山里的温泉格局,一层一叠,环抱相绕。在池边,可以仰躺在沙滩椅上,戴个墨镜,晒“太阳”。翻过身来,可以招呼一个按摩师来,松松筋骨。


这里有“太阳”。同空间、温暖一样重要的是,这里有模仿日照的灯光。


当然,以吃为享乐的成都人,在这里也非常看重吃。


这里都有自助餐。成都离海太远,海鲜就是成都人心目中最高标准的美食。好的自助餐,一定得有海鲜,有三文鱼刺生。


于是,自助餐台前面,排长队的,一定是在等三文鱼。师傅每切出一大盘三文鱼,马上就被排队的人瓜分了。


在1999年最末的那一晚,我们报社的同事们,就在一个豪华的“城市温泉”,穿着浴袍,排三文鱼长队,泡澡,按摩,喝酒,等着“新千年”的到来。



不管是之前,还是当时,或者现在,我都觉得这景象相当怪诞。


对于报纸来说,岁末年初,总是要好好计划一下,在版面上做出花样,是给读者,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那一晚,编辑们做完元旦出街的版面,下了夜班,才陆续来的。从报社角度来看,算是大手笔,请员工们舒服一下,犒劳一年的辛勤。但那时报社已经人心浮动,好几位优秀的记者离开南下。大家私下议论,老总这么做,是想拉近上下层距离,稳定军心。泡澡的时候,已经是最“坦诚相见”了。


那天做的版面,不是我想做的内容。


我是副刊版编辑,前两年,都想着花样做内容。还记得,1997年和1998年的年末,我和我部门的同事们,做了两个特别的年度版。


平时,我们副刊都是由特约作者或者编辑、记者写稿。那两个岁末迎新版,我们让读者来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那时,正是报纸的黄金时代,成都市民喜欢读报,副刊是他们最喜欢的版面之一。所以,征文启示一发出,读者来稿很快就堆满了我们的案头,两次都收到三千多封。几个编辑都各分几大摞,分头看稿。


那些普通读者写下的故事,经常让我们拍案称绝。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人用七百八十八字,写了自己一生,写自己和青梅竹马如何相爱,如何参加革命,后来又因家庭原因如何遭遇大难,爱人被批斗至死,后来这些年,他随时带着爱人的骨灰,日夜相伴。这篇文章情感深沉,文字节制。我还记得文章的标题叫《红蚂蚁》,在叙述了一生之后,就以三个字结尾:“我老了”。文字和情感,收束得干干净净。我认为就算专业作家也很难达到这样的凝练深邃。


那些非专业的作者,因为是写自己的故事,很多都充实真切,无需改动,已是元气满满的好文章。


有一位初来城市打工的十八岁姑娘,写她在餐馆里工作,一个同事追求她,她也喜欢上这个男孩,谁知男孩是个轻浮浪子,她听到了他对别的同事,轻薄地谈论她。我还记得她文章的结尾:“一个月的恋情匆匆而过。”简单的文字,却恳切动人,把青春、恋爱的激情与困惑表现得非常充分。


还有一位化名“令狐冲”的读者非常特别,他文章标题叫《我的逃亡生涯》,讲他酒后伤了人,以为对方死了,连夜带着女友逃亡,隐姓埋名在南方打工,觉得非常拖累女友,满心愧疚,想让女友回家过上正常生活。现在知道被捅的人并没死,但却不知怎么从头再来。


这篇文章还有个特别的后续,约一年以后,有读者打来电话,说是文章作者的家人,希望用这篇文章证明他有悔改之心。但是我们没办法帮到他们,因为当初文章用了化名,也没留地址,惟一留下的,是已经见报的文字。


那几年,可能是纸媒在这座城市最有影响力的时候。岁末版,不单是读者来稿踊跃,刊登之后,反响更为热烈。我们在办公室,要接听无数读者热情的电话。有的是表达他们的感想,有的是也想讲述自己的故事。


但1999年最后一天,副刊部没有再做什么特别岁末版,因为全报社统一有个“大策划”。报社派出记者,到了全球各国,写当地看到的“新千年”阳光。要做出一百个版面,很厚的一沓报纸。



可能有人会喜欢这个宏大的策划吧,我却做得毫无感觉。分到我做的是三个版,内容即关于三个国家的报道。头条是刚刚飞到当地的记者,写下的几百个字观感,剩下版面就是把那个国家的相关资料堆上去。我不敢想象,读者看到这个版面会怎样。


还记得那一天,有一个大型艺术展,在半夜开幕。大家都想讨口彩,毕竟是新的一千年要开始了。展览内容不错,名字也不错,叫“世纪之门”。我做完版,下了班,先赶去看展览。然后接到电话,领导催促,去某“城市温泉”汇合,和全报社的同事一起泡澡。


和老总一起,共同品美食美酒,共同泡澡搓麻的欢乐,我融不进去。那家“温泉”很大,游乐项目丰富,我找了间电影放映厅,看着电影就睡着了。


当我在放映厅醒来,已是2000年元旦上午,发现同事们都走了,还带走了我的衣物箱钥匙。于是,在新千年的头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穿着一件浴袍,在一幢大建筑里奔上奔下,跟管理方交涉,好让他们给我打开箱子,取出我的衣物。半年之后,我辞职,去了南方媒体。


【作者简介】 

西门媚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小说家,独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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