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在日本,我为什么必须让孩子读私立名校
文 | 唐辛子
现在正是日本学校放春假的时候,我也正好领着我家学生在福建老家度假,有朋友从微信发来一篇关于日本孩子升学压力的文章,问我能否也能就此谈一谈。
说到“升学压力”,4月即将升高中的我家学生,今年倒是没有感到压力。因为四年前“小升初”时,她考上了第一志愿所填写的一所中高一贯制私立女校。按这所私立女校的规定,她只要各科成绩都在学校要求范围内,就可以免试直升高中。所以,今年元旦前后,当她以前的小学同学们都努力准备高中入学考试时,她则在忙于学校茶道部的各种活动。
但是,在四年前的元旦前后,当她的那些准备继续就读公立中学的小学同学们,都在轻松过新年的时候,我家学生则每天都在顶着冬天清晨的凛冽寒风,紧张地奔赴各所学校的考场。这种紧张的心情,一直到她报考的第一志愿放榜,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才终于得以放松。
在我家学生上小学四年级之前,我一直在博客上为她记录成长日记。当时所记录的日本学校生活,都是人们所向往的那种“窗边的小豆豆”般无忧无虑的童年:老师领着孩子们一起举办的儿童庙会、集体动手的手工课、全体参加的运动会;一年级自己动手种菜自己动手打年糕;二年级生活课去拜访学校附近商场超市,了解食品安全管理;三年级社会课参观垃圾处理场和净水场,知道自己生活中的垃圾如何处理如何分类,饮用水如何安全净化……一个学期下来,国语老师只教五篇课文,二年级时才终于开始背诵乘法口诀。家庭作业轻松得10分钟不到就可以做完,而且每页的字都写得巨大,用“一页一字”来形容都不觉得过分。
总之,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她的主要学习任务就是各种玩——骑着儿童自行车从她妈妈身边呼啸而过,大喊着:“妈妈我和同学去公园啦!晚饭前才回家呀!”;又或者带着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躲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玩她们喜欢的游戏。还关起门来,门上挂个自制的牌子,牌子上用日文假名一笔一画地写着:“无关系者入室禁止”——这个“无关系者”,自然就是她的爸爸妈妈。
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关系者”也从不干涉——这是我家学生小学1-3年级自由快活的生活。
因为日本的公立小学考试分数从不公开,也从不计算排名,所以她也就丝毫没有分数概念,更没有竞争意识。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她小学一年级刚上学不久时,带回家一张数学试卷,兴冲冲地伸手递给我说:“妈妈,给!”我接过来一看,居然只有45分!不由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看到小朋友满面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睛,当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哎呀!宝宝真棒,居然考了45分!”因为,那一瞬间我便理解了:对于一个从未被灌输过分数意识,以玩耍为童年事业的一年级小女孩而言,她并不知道45分和100分有什么不同。
但这种无忧无虑的理想童年,在她小学四年级那年,戛然而止。
小学四年级时,我将小朋友送去了一家有名的大型进学塾。日本的私塾,相当于中国的课外辅导班。并主要分为“学习塾”和“进学塾”二大类。“学习塾”根据教材内容进行深度辅导,但不专门针对升学考试。而“进学塾”则目标明确:就是专门针对升学考试进行各种考试训练。并且,因为各所学校的考试风格不一样,“进学塾”又会根据学生们的目标志愿校进行细分。例如专门针对东京大学的进学塾,或是专门针对京都大学或其他国公立大学的进学塾,等等。
我家同学小升初时就读的进学塾,男孩子们的目标志愿校是灘中——进入这所著名男校,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东京大学的大门。而女孩子们的目标志愿校,则是神户和大阪的二所著名私立女校。我们根据上学距离和所需时间,选定了离家比较近的大阪女校为目标志愿校。 这家进学塾的学习口号是“常在战场”——什么战场?考试战场。考试就是一场战斗,考场就是战场。时刻在考试,时刻准备进行考试。这就是“常在战场”。
为什么要将一个自由快活的小女孩,送去“常在战场”的进学塾,让她变成一个悲壮的“考场女战士”?如果了解日本的社会构造,或许就能理解一个热爱孩子的母亲,为什么会变成热衷于应试教育的“虎妈”。
对日本教育有所关注的人,想必都听说过日本的“受験戦争”。“受験戦争”一词,是伴随着日本战后“团块世代”的出现而出现的。二战结束之后1947-1949这三年,是日本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繁殖时代,这三年日本出生的新生儿合计超过806万人,构成日本战后巨大的“人口团块”。日本学者堺屋太一将这一时期出生的新生儿命名为“团块世代”。
一个社会突然涌现出庞大的同龄人口团块,并密集地分布在社会各个角落同步成长,其结果带来的就是同龄人之间的激烈竞争。日本是小学到中学九年义务教育,到六十年代初,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团块世代”,有66.8%以上考入高中就读。
而高中三年,是“团块世代”彻底接受大学考试对策、俗称“受验地狱”的三年。当时有句流行语,叫“三当四落”,意思是每天睡四小时的人,必定大学落第,而每天只睡三小时的人,才有可能跨入大学的大门。在“三当四落”的口号以及激烈的“受验战争”中,日本的填鸭式教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也因此带来日本教育界的集体反思,为日后日本向“宽松教育”转型埋下了伏笔。
▲ 资料图:东京大学入学考试现场,东方IC供图
在“受验地狱”优胜劣汰的残酷竞争中,“团块世代”全体中有16%的优胜者跨入了大学的大门。除去短大生之外,60年代中期日本的大学生首次突破100万人口。“团块世代”们的“大学入侵”,开启了日本高学历社会之门,带来了现代日本偏重学历的社会构造。
偏重学历的社会构造好不好?填鸭式教育好不好?从政治正确的立场来看,它们当然都很不好。各种理由,大家去查询一下相关的批判言论,就一目了然。除了“扼杀了孩子幸福童年”这一巨大罪恶之外,高学历不幸人群的生活悲剧,说不定也能组成另一个“团块世代”。 但是,不可忽视的关键一点是:我们如今所享受的文明世界,正是由高学历者们所推动的。日本能够在战后重建,并成为经济大国,“团块世代”接受填鸭式教育的一代人功不可没。没有他们,就没有战后腾飞的日本。
七十年代日本经济腾达起来之后,“团块世代”的填鸭式教育开始饱受诟病。从1980年起,日本终于抛弃“填鸭式教育”,开始实施“宽松教育”。一直到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日本的教育学者们才终于察觉到“宽松教育”所带来的种种弊病:学历低下、阅读量不足、意欲衰退、能力萎缩、不再拥有对于学问的追求与敬畏,等等。
所以,日本出现了“下流日本”一词。这个“下流”,是指整体水平低下的“下流”。虽然并没有相关数据进行验证,但不得不怀疑:当下日本失落的二十年,与八十年代以来开始的“宽松教育”有某种息息相关的联系。
现在,日本教育又进入了“脱宽松教育”的第三阶段。但公立学校的宽松教育所带来的“学习不足”的紧迫感,早已成为近十多年来日本各类私塾蓬勃发展的一个原因。而且,越是高龄少子化,送孩子上私塾接受课外辅导的趋势愈盛。其理由,相信经历过独生子女时代的中国父母们完全能够理解——孩子越少越宝贵,越希望他或她接受更多更好的教育。因为孩子的生理成长期是有限的,在吸收能力最强最佳的时期,胆怯的父母们害怕有任何闪失,不小心便耽误了孩子最好的学习年龄。
当然,这其中自然不乏“病急乱投医”的懵懂父母们。但是,不能将这类父母们对于教育的懵懂无知,等罪于应试教育。因为在没有更好的教育体系出现之前,没有人能脱离应试教育另辟蹊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将孩子送去私塾接受课外辅导,并放弃免费的义务教育,花费不菲的学费让孩子考入私立学校的理由之一。
考入私立学校的一个优势是:孩子只要能考入“中学高中一贯制”学校,就可以免试直升高中。这样一来,孩子们可以从初中开始,便集中精力做好考大学的考试准备。
更何况,根据“日本全国学力调查”数据显示:一所普通私立学校的“学力成绩”,都会比公立学校高出10个百分点。这还不包括任何私立名校。公私立学校之间的差距,如此一目了然,也就难怪只要经济能力允许,重视教育的父母们都会积极地送孩子去私塾接受课外辅导,让孩子考入私立学校就读了。
▲ 《垫底辣妹》资料图,与内文无关
当然,与轻松的义务教育相比,读私塾读私立名校所承受的压力要大得多。而且,看到前面我对于“进学塾”的介绍,可能会有人认为“考试训练不算学习”,或者说“学习的方式有很多种”,何况“真正的学习不在考试”……等等,等等。这些道理我都懂,并且作为对这些观点的支持,还曾经就此写过不少文章。
但那些都是在我家学生还小的时候。 随着她一点点长大,想到她未来必须面对的现实社会,我不得不思考:如何让一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未来能够承受住人活着就必须承受的一切压力。她必须自立,必须在成年后学会如果自己养活自己,并且将自己养活得很好很有生活质地。
为了这些,她必须努力学习。既然这是个偏重学历构造的社会,那么就用学历作为走向社会的通行卡好了。至于她走上社会之后该如何发展自己,那是她成年后自己要考虑的事。她的父母不会过问,只会做一名真正的“无关系者”。
但是在她成年之前,作为父母必须尽己所能,让她接受更多一些的教育——这是典型的东方式父母的想法。我也不能脱落这一俗套。我家学生曾问我: “妈妈,我为什么必须接受更多一些的教育?” “为了未来你能有选择的自由。”我答:“否则,就只能被挑选,没得选择。”
本文原标题:《关于日本的“升学压力”和“受验地狱”》
题图为资料图:在东京大学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考生在入场前核对信息。东方IC供图
【作者简介】
唐辛子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旅日华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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