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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红:这三位老人,记下了日本侵华史上的黑暗一页

2017-03-29 南香红 大家


文 | 南香红


“这个老者活过的八十五年”系列完整阅读,请点击查看《杨大方,和细菌战抗争到最后的老兵(上)》《朝鲜空战中的浴血11分钟(中)》,本文为该系列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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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珍藏在心里。一枚飞行员的徽章,他一直保留着。那是一只展翅的金色雄鹰,鹰首上是一颗五角星。他在回忆文章中写到,是在哈尔滨航校的培训,给他插上了钢铁翅膀。


1996年7-8月,王选带着日本律师、市民调查团首次前来调查细菌战,杨大方开始知道50多年前发生在衢州的那场不为人知的隐秘战场,知道了他父亲的死亡和家庭悲剧的原由。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当年他第一次飞起来的地方,居然是日本731部队的机场,跑道、设施都是当年的。日军投放细菌武器的飞机正是从这里起飞到达浙江,细菌武器也是从这里运送到他的家乡的。


他感到了某种命运的招唤。


▲ 1998年杨大方首次去日本出庭,左二为杨大方,左四为薛培泽,右一为王选


同年11月王选再次带着日本律师来衢州,并开始商谈细菌战受害者到日本诉讼,杨大方由此结识了邱明轩和吴世根,三个人如当年朝鲜战场出征前结下的生死战友,开始了他持续了20年的第二场战事。


吴世根也是个退伍军人,1930年9月4日出生在衢州城郊陈家村,比杨大方大两岁。吴世根本姓陈,1940年前后,由于不堪日军整日对衢州的轰炸,父亲带着一家逃到城西汪村乡吕家村外婆家,不久,吴世根的弟弟开始发烧,母亲请医生来诊治,说治不好了,不是别的病,是染上了城里的鼠疫。弟弟死后,妹妹又开始得病,病了5天也死了。


1942年7月的一天,日本军人将吴世根的父亲陈发标和邻居吕根生抓住,让他们带着进村去抢东西。在一户人家,日军押着陈发标上了阁楼,发现一无所获后突然开始用刺刀刺陈发标,陈被刺后倒地求饶,那人并未罢手,又上来刺一刀,接着第二个军人也上来刺。楼下的吕根生撒腿就跑,是他逃回来说了陈发标被刺死的情景,陈发标死时才36岁。


而吴世根的表妹土香,一个13岁的女孩,1942年8月的一天被两个进村的日本兵强奸,表妹的妈妈求饶,被日本兵踢晕过去,可怜的小表妹,自此后发呆不语,不久后就死了。


弟弟妹妹得鼠疫而死,父亲被日军刺死,表妹被日本兵轮奸,房屋被日军烧毁,吴世根的母亲和两个孩子无以为生,就投奔到廿里镇石塘背村一个吴姓的人家,跟着母亲改嫁后的吴世根和妹妹,从此改为姓吴,失去父姓的陈姓。


吴世根参军的时候,母亲来送儿子,特别嘱咐:记着为你爹报仇。吴世根一生都没有忘记父亲的死和自己失去的姓氏,每年春节除夕,一家人吃团圆饭时,他都要讲这段往事,讲着讲着就涕泪不止,把一家人的喜日,过成了悲日。


邱明轩,1931年生,衢州人。和杨大方是高中同班同学,衢州鼠疫时他9岁,虽然家里直系亲人没有人直接死亡,但看到同班同学的死,他立志长大要做医生。高中毕业时杨大方参军,他考入华东军政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在衢县和衢州卫生防疫站当医师,一直干到防疫站站长,兼任浙江省防治地方病技术指导组成员,对传染病有职业的敏感,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邱明轩的父亲,战争前父亲在上海发展,日军占领上海后带着家小逃回家乡衢州,并创立了《衢州日报》,自任总编辑。在衢州父亲可谓有名有地位有钱的文化士绅。


鼠疫发生后《衢州日报》成为政府防疫重要的疫情发布平台,父亲也投入到防疫之中,成为防疫委员会的成员。解放后父亲进了劳改农场,在改造中吐血而死,从此父亲和这一段解放前的历史被邱家人秘藏不宣,躲之唯恐不及。


但邱明轩从小就知道这份报纸,这成为他60年代就悄悄开始收集疫情资料的初始。1990年衢州编撰地方志,他担任医药卫生篇撰写,开始收集翻阅民国时的档案。他成为新中国最早注意到细菌战并进行研究的人。


三个人年龄相当,经历过战争,都有惨痛记忆,因为细菌战,因为王选的到来,而汇合到一起。


他们成了衢州细菌战受害调查最积极的推动者,先是从衢州城里调查,然后跑衢州所辖的开化、常山、江山、龙游等地,寻找受害者,收集资料,骑着自行车跑乡下,自带着干粮。


杨大方有热情和鼓动性,邱明轩则严谨慎密,吴世根苦大仇深,在他们的带动下,一批批受害者被找到,一个个受害地点得到确认,封尘于档案馆的报纸和档案被梳理出来,包括找到杨大方父亲死亡时民国政府登报的死亡者名录、政府的防疫报告。


在王选的印象里,邱明轩总是抱着一个大大的文件夹,里面是他收集的档案材料,从尘封的档案馆里找国民党的材料,并把它们整理出来,他不知花了多少日月,费了多少功夫。


日本律师都知道,衢州材料最多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邱医生。他总能变魔术般的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告诉他们,这里的房子烧了多少间,死了多少人,然后带他们去对应现场。


当日本律师索要他的材料时,他把它们放回文件夹,一言不发抱紧在胸前。“90年代复印机很少又贵,他知道档案材料珍贵,不肯给日本人,我说让他出书,他悠悠地说,没钱。后来是我给他拉了10万块赞助。”王选说。


杨大方和吴世根成了控告日本政府进行细菌战的原告。


1998年7月13日,日本地方法庭举行第二次开庭审理,杨大方作为原告出庭陈述自己家的受害事实。就是那一次他把父亲的相片放大挂在胸前,怀抱着父亲到日本出庭。在法庭发言中,他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次出庭作证的,除杨大方外,还有衢州江山的薛培泽,他代表他死去的外甥和外甥女,1942年日军从江山撤走时,伪装成国民党军人到村里去发米粿,说日本人败退了,国民党军队来慰问老百姓,薛培泽姐姐的三个孩子吃了米粿,全部中毒死亡,村子里一次性毒死了83个人(村里有300多人,当时有些人还逃在外面不在家)。


当年老百姓只说是“日本人放毒”,以为放的是砒霜,要“像毒死老鼠一样毒死中国人”。经过1996、1997、1998年的调查,确定了所用的毒不是砒霜,是霍乱菌。伪装,是细菌战地面投放的一种方式,日本人称之为谋略。


杨大方从来没有出过国门,当时大多数中国人都没有出国经历,那次出国,他带的最多的是方便面,几大箱,全程都吃方便面,这就是中国的原告们的“方便面诉讼之旅”。


杨大方一生极为节俭,可能是因为战时苦日子里养成的习惯吧,尽管是老干部,有离休工资,但吃日本餐馆里的一碗面,他还是觉得太贵了,不值。杨大方去了四次日本,吴世根也于2001年3月去东京法庭出庭。1998年邱明轩元完成了他的《罪证——侵华日军衢州细菌战史实》一书,以他的研究,到日本出庭,以中国防疫专家的身份,为杨大方、吴世根作证。


直到2013年日本民间研究者奈须重雄发现的《金子顺一论文集》,衢州当年受到的细菌战攻击的情况才大致出现轮廓:


日军对衢州进行了多次细菌战,第一次是1940年实施的浙江细菌战。从9月18日到10月7日,日军对浙江进行了6次细菌攻击。据《井本日记》记载,这其间在宁波及附近村庄,每平方公里投撒1公斤,金华和玉山每平方公里投撒2公斤霍乱和伤寒,又在温州大面积投放低浓度弹药(菌液)和集中投放高浓度弹药(菌液)。


从国民政府遗留于大陆的档案资料来看,当时政府只是对鼠疫流行与空中撒播的关系保持了高度的警觉。但地面的攻击,当时政府以为是战争造成人口流动大,生活艰难困苦,公共卫生遭到破坏而造成的疫病流行,根本没有将大量发生的霍乱、痢疾、伤寒、烂脚等疾病和日军的细菌战联系越来。


第二次是1942年的浙赣作战中的细菌战攻击。这是精心准备的细菌战,由第十三军以六个师团在5月中旬于杭州附近,第十一军约以两个师团于5月末从南昌附近分别发起进攻,目的是摧毁衢州、玉山、丽水等地机场,打通浙赣线并将铁轨及其他军用物资没收,运往后方。


浙赣作战日军重中之重的目标是衢州。1942年4月28日,美国空军上校鲁姆斯·H.杜利特尔从太平洋的“大黄峰”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空袭东京,作为对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回应,16架B-25双引擎飞机,飞越西太平洋,完成任务降落在中国机场。


▲ 日军占领的衢州北门,此时的北门已千疮百孔,图片来源:衢州青简社


美军轰炸机空袭日本本土,给日本极大的冲击。日本看到浙江及江西的机场群有可能成为美国将来对日本空袭的理想降落地,轰炸机航油难以支撑返回航母,但浙江衢州、丽水等机场距离正合适。4月30号日本发布“大陆命[大本营陆军部作战命令]第621号”,命令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畑俊六:“尽可能地迅速展开作战,击溃浙江省方面之敌,摧毁其主要航空根据地,封杀敌人利用其基地空袭帝国本土之企图。”


衢州是国民政府空军力量的核心区,衢州机场统辖玉山、丽水等机场。是中国东南各省中最大的军用机场,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在衢县设立空军第十三总站,下辖丽水、玉山、建瓯等机场,形成为一个互相联动支持的机场群落。在这里国民政府建有永久性军事工事,驻有一个军的兵力。


倍受鼠疫重创的衢州又成了双方主力部队进行殊死一决的地方。配合这次作战,日军在浙赣沿线进行了大规模的细菌战。石井四郞带队的日军细菌战部队远征队(731部队120人,南京荣字1644部队36人)到达衢州,为了这次细菌战,731部队从6月中旬开始赶制细菌武器,然后航空班用飞机运往浙江。8月26日到31日的6天里,日军边撤退边撒播细菌:鼠疫、炭疽、鼻疽、伤寒、霍乱、疟疾、疥疮。 42 36962 42 15534 0 0 3022 0 0:00:12 0:00:05 0:00:07 3145菌被投放在水井里、水塘中、麦饼、水果被注入细菌放在百姓家中的桌上……


▲ 2006年邱明轩在向前来调查的德国生化学家介绍衢州细菌战烂脚情况


1942年8月日军退却,衢州各县暴发了鼠疫、霍乱、炭疽、伤寒等近十种疫病的同时大流行。


第三次是1944年6月,日军为策应其“1”号作战进攻长沙,再度进犯衢州,以求摧毁衢州机场、打通浙赣线,威摄闽赣。


1942、1944两次战役衢州城都沦入敌手,一个城市2年间被2度攻陷,烧杀抢掠自不待说,更主要的是其背后都配合有隐密的细菌战。明地里双方枪对枪炮对炮的交战,暗地里进行的是另一场战争——细菌战恶疫的进攻。


比明处战争更险恶、死亡平民更多、损失更惨重的细菌战无论是从战时还是解放后,都被国人忽略了。日军所进攻的主要城市:金华、义乌、龙游、衢州、江山、丽水、玉山、广信、广丰等地都经过了恶疫多年的反复流行,细菌战对于社会经济、军心民心、战斗力及战后恢复重建的综合影响到底有多大,到目前为止仍然不详。


历史的黑洞开敞着,杨大方、邱明轩、吴世根等艰难地做着修补工作。其中一些关键当事人的口述历史,已经成为绝版。如担任过浙江省医疗防疫大队第二队队长和副大队长、兼任过衢县临时防疫处副处长的朱学忠说,


“据我所了解1940—1948年间,衢州地区每年各种传染病的发病总人数大约6万人到8万人,其中鼠疫、霍乱、伤寒、副伤寒、痢疾、疟疾、炭疽等传染病,每年发病人数大约有3万人到5万人,当时对鼠疫、霍乱、伤寒、副伤寒、炭疽等传染病没有特效药,加上医务人员少、医疗条件差,误诊现象很普遍,所以致病死率相当高,平均每年病死人数均在1万人以上”。


1948年衢州5县防疫委员会的调查统计,1940—1948年间,患上述传染病者达30万,病死者在5万人以上,和朱学忠的口述正好互相映证。


▲ 80多岁的老人,回忆起当年的那场浩劫,双手挥动着,显得特别的激动。韩强/摄


访谈时杨大方、邱明轩已经是70岁的人,朱学忠接近90岁。当两代人坐下来谈当年的时候,可以说是“最后的对话”。这些当年政府的工作人员,防疫的亲历者能活着,已经是奇迹。访问是抢救式的,和死亡赛跑,人死了,记忆就消失了。


杨大方去日本参观了靖国神社,游就馆里播放的战歌,摆放的军旗,尤其是陈列的零式战斗机,激得他热血上冲,跳着脚说恨不能开着轰炸机炸了它。冷静下来也不得不服日本人的宣传手段。一个想法萌生了出来:“我不能炸了你,但我也可以建立一座纪念馆,把历史留下来给后人看,给世界看。”


三个老伙伴一商议,发起建立了侵华日军细菌战衢州展览馆的动议,在他们的号召下,叶赛舟等一群受害者加入了进来,调查,走访,记录,照相……他们首先要整理起来一份“细菌战死难民众名单”,并为名单竖立起一块纪念碑。


衢州市区罗汉井五号被选作了纪念馆址,过去这里曾是一座连成片的大宅院, 是衢州最高的建筑,1942年10月4日晨5时,它毫无悬念地被选中。“敌机一架低飞盘旋,掠屋而过。待敌机去后,柴家巷王学林家、罗汉井三号及五号院内均发现敌机所掷下的小麦、乌麦(较普通小麦小,而其色黑紫)、粟米等物品,并于柴家巷王学林家及罗汉井五号两处金鱼缸内及三号水池内发现跳蚤甚多。”国民政府浙江省卫生处长陈万里报告说。


罗汉井五号是一个叫黄权地主在城里置下的房产,天井中间有金鱼缸,飞机低低掠过屋顶,麦粒夹杂着跳蚤“簌簌”而下。住在三号的黄运兴老人,是当年的目击者,他说:“黄权的大、小两个老婆,把飞机投下来东西扫起来喂鸡,想试试是不是‘毒物’。不到一个月时间,大小两个老婆,还有住在他家的9个房客,全部都死了,黄权本人有事外出,幸亏未传染上。”邱明轩找到的民国衢州防疫部门的登记册上,登记着为了防疫焚毁了黄家3间平房,3间楼房,外加6间自搭建的房子,赔偿的金额是600元。


罗汉井五号已经没有了后人,房子还留下一个二层楼的四合天井的院子,那口 “罗汉井”还在,方石凿出的井台磨损得圆润光滑,井口不大,往下望,一汪静水映着天光云影。


杨大方凭着他老飞行员、老革命的面子,去和有关部门要这所院子,大概是跑了很多路,磨了不少嘴才把占用这所院子的单位请了出去,房子多年失修,已经相当破败了。老人们自己动手,保留这所房子白墙黑瓦红木柱的风格,柱子加固,用深红色漆重新作了,黑色的行书“侵华日军细菌战衢州展览馆”12个大字镶嵌在白墙上。


▲ 纪念馆,南香红摄


▲ 纪念馆里雕花木柱,这所建筑曾寄托的主人美好愿望,都被细菌战粉碎。南香红/摄


黑、白、红。这所饱受苦难的房子在失去家人管护半个多世纪后,显露出了它原本的尊严,细细看,会察觉它曾经寄托了主人很多美好的愿望,房子的十多根柱子的柱头都饰有木雕,松鹤梅,福禄寿,文房四宝,瑞兽花鸟,几十个主题精雕细刻。


2005年清明节,细菌战展览馆建成开馆,门口黑色的死亡者石碑上,排在第二位的,就是这所房子的女主人:黄廖氏。还有杨大方的父亲杨惠风。展览馆的设施相当简陋,展板都是由老人们手工制作的。展览再现了衢州这个城市在抗战中的苦难,饱受轰炸,两次失城,多次秘密细菌战,国民党在明暗两条战线上苦战,顾此失彼,这段历史曾经因为政治原因而被有意忽略。


作为军人对军人的致敬,他们还原了守城的国民军人21军第145师435团上校团长刘一的故事。


1944年6月25日保卫衢州的战役中,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老衢州机场的跑道上。刘一,1904年生,旧制中学毕业后考入四川军官学校,投笔从戎。衢州细菌战纪念馆里挂上了刘一的照片,一身戎装,方脸剑眉,眼中的目光肃穆而坚定。


▲ 衢州细菌战纪念馆里的保卫衢州英雄刘一的照片


作为衢州城外围的防线,机场四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刘一带约一个营的兵力,利用昔年日军占领时破坏机场所挖掘出的大坑堑作掩护,阻挡日军的前进。这些大坑是1942年日军关押3000名国军俘虏挖成的,每沟深1.5米,宽约2米,第隔50米一个大坑,为的是阻止国军使用机场。


这一天从早晨敌人发起四次进攻,到了下午,在日军飞机反复扫射轰炸的配合下攻入机场,刘一身中两弹,但仍一跃出堑以白刃迎敌。当发现刘一是指挥官时,日军将他团团围住,与之车轮战刺杀格斗,刘一遍体洞穿,眼睛被头上流下的鲜血糊住,握枪的手也开始松驰。最后日军一大佐大叫一声,举起战刀劈下来。寒光闪过,战刀从刘一左肩挥过右腰。“从肩到腰斜着身体剖为两段,壮烈殉国。”146师工兵营营长黄土伟回忆道。


刘一牺牲时只有27岁。衢州城陷落,阵亡将士无人收尸,刘一尸骨不存。刘一留下一张1937年5月和妻儿的合影,刘一戎装站立,妻子怀抱幼儿,黑白照片用染色法让夫妻二人的脸颊落着桃红,平添生命的朝气。但让人唏嘘的是,刘一的妻儿日后竟都死于日军的大轰炸,刘一血脉无续,半个多世纪后去台湾忠烈祠寻找和祭奠的,是他战时收养的一个侄儿。


日本细菌战从谋划到实施也得到了完整展示,杨大方他们收集来的资料,在法庭上的诉讼材料,还有他们寻访到的烂脚老人的影像资料。为了还原这段历史,三位老人费心思,展览馆里有一枚石井四郞研制的陶瓷细菌弹,是他们按照一比一的比例仿制出来的, 30公分的直径,棕色,闪着棕色的釉彩。如果不是后面带个尾翼的话,就像是农家用的咸菜缸,但它却是细菌炸弹。用陶器是因为在炸弹投下的过程中,陶器升温慢而不至于使细菌高温死掉。正是这样的炸弹曾经大范围地毒害过这里的土地。


一个城市没有历史和记忆就会没有灵魂和精气。1940年代作为衢州政治中心的衢城并不大,它坐落在衢江之东,有6座城门,空中俯瞰 像一只卧伏的老龟。如今衢州在浙江省经济并不发达,但仍是少数有机场的地级市,只是城市的发展已经将机场包在了市里。夜航降落衢州,从繁星般的市井灯火中飞过,看到航站楼顶上鲜红的行书大字:“衢州”,会感到庄严肃穆的古城风韵。


老城当年被日军火炮轰塌并从此攻入城的大南门城墙和城门得到了修复,从此门沿衢江北上,一路便是遭受细菌战攻击染疫炽烈的街巷:美俗坊、县西街、上营街、柴家巷、罗汉井、水亭街……从文革中的拆毁到城市扩建的拆除再到旅游业兴起的复古再建,衢州老城面目全非,但细菌战展览馆就坐落在老城中间,巍然如一名老者当街挺立,任时间光影变幻而成为这座城市不变的历史基色。


20年,三位老人耗尽了他们生命中的最后时光。2009年11月先是吴世根身体出了状况,志愿军时他在工兵团里,打洞开路让他得了尘肺病,参加调查时已经喘息不止,他死的时候拉着儿子吴建平的手不放开:“父亲临死时不瞑目,我问父亲有什么事放不下,父亲说,细菌战和日本人的官司没有打完,一定要我接班继续打,我点头答应,他才松开手,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吴建平说。一族人都失去了本姓,这是父亲永远的痛。


2015年4月在衢州中医院的病床上,邱明轩也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肝癌他整个身体已经薄得像一张纸一样。他说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完成了衢州细菌战调查的五本书,全部都是自费出版。他交待,书中的资料,他都交给衢州细菌战展览馆。人们可以在那里查阅。而他收集的资料,交给了他的外甥,一个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年轻人,希望他能够继续研究。


第二战场的战斗,最后又只剩下杨大方一人。


2014年10月已经中过风的杨大方找到吴世根的儿子吴建平,希望把他担任多年的衢州细菌战受害者协会会长交给他。这是一个几经申请始终没有获得批准的协会,还挂着筹备会的名头,实际上没有吴建平接班,杨大方真不知道应该把它交给谁,衢州各乡都有疑似细菌战炭疽感染的“老烂脚”,这些人也是风烛残年,急需要救助,需要抚慰。


2015年6月,在中国医师协会创伤外科医师分会的专家志愿团队的技术支持下,王选联合上海王正国创伤医学发展基金会,在腾讯网公益频道发起善款公募行动,全面启动对衢州、金华、丽水地区细菌战烂脚病人的医疗救助。衢化医院副院长、烧伤科主任张元海领衔的团队,承担烂脚病人手术治疗任务,吴建平承担了志愿者的工作,跑乡间,找老人,做工作,接他们到医院,2016年底,他们一共收治了57名创面严重的烂脚病人,烂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医好了他们脚。


2016年底,也许是冥冥中感到自己生命将尽,杨大方穿好军装,把他一生军功章満満的在左胸边排了三排,右胸边二排,到照相馆照了一张正装相,84岁的他双唇紧闭,白发苍然,但一双眼睛光华闪耀一如当年他的父亲。和他父亲不同的是,那眼睛里更有军人的坚毅,老者的睿智,也有阅尽世事的慈祥。


这成了他最后的遗照。


为他抬棺的人,是吴建平。在衢州三位老人都去世后,他接任细菌战受害者协会筹备会会长,只是这个会不知何时能获得合法身份。


“杨大方的逝去是一个象征,一代有战争记忆的人正在成为历史。但衢州细菌战死难者老杨他们整理出了2000多人的名单,留下口述历史的,不足20个人,谁去记录,谁去抢救这段历史?”王选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


本文原标题为《老兵的第二战场,留下一座城的历史》,本系列连载完。

题图:纪念碑上被细菌战夺取生命同胞的名单。韩强/摄


【作者简介】 

南香红|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非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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