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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远藤先生,你好吗?——给远藤周作的一封信

2017-04-15 阎连科 大家


文 | 阎连科


远藤先生:


你好吗?我这样叫你没有什么不敬吧?你大约知道,中国人是因为敬而直呼其姓、并随称其为先生的。如我们今天称谓鲁迅多为鲁迅先生样。


▲ 远藤周作


远藤先生,我知道你生于1923年的东京巢鸭,73岁的1996年得圆而逝。是肾脏病夺去了你的生命,也是肾脏病圆满了你的人生。从随手翻阅的资料中知道,你曾留学法国,也曾在年幼之时,随父同母,到中国的大连历经七年之童期。也还片片断断,知你一些别的景境情况,比如一生多病,笃信天主等等。可这些对我都不重要。因为我对自己的过去,都束而搁之,不甚关心。所以,也不甚关心另外一个作家的生平经历。至今没有读完过一本完整的作家和艺术家的传记。而其它伟大的政治家的生平记事,拿起书就总有一种抓了泥粪的感觉。深知己之狭隘,也是为了一丝写作的清守。这如同有了鸡蛋,再关心母鸡的生平家世,便为多余之事了。因为这样,我把对你所念所感的一切,只停留在文学的范围,乃至于,只停留在《沉默》与《深河》这两本书上。生怕多读多知,会毁了已有的感受留念。


文学的印记,一当存储,便如春暖而花开。而一棵草荆为了来年的活色泛绿,所负出的冬季频死的劳苦,他人他物,是多都不预关心的。我大约也是这样的一类。只待见春日地绿,并不纠结草荆为了来年的生死苦痛。所以,在中国相当迟到的数年之前,读了《深河》,又读了《沉默》,对你和这两本书的深沉记忆,犹如佛塔般建立起来了。苦痛美好的感受,如同深埋在地下的白云,真的是生怕稍一触碰,美就气散而失。对于一个同为写作者的读者,我深知一字一词所藏匿的晶莹之脆,进一步的触摸,将是多大的危险。而当一本、两本小说在头脑中已经建立起光耀的佛塔后,那么,最好的使佛塔不倒的方法,就是不读或慎读这位作家别的作品和其生平传记。我是这样来保护我头脑中每一位作家的佛塔记忆的。一如担心黑暗,就永远停留在光明之中。人类之所以要发明电的光照,也多少隐含了这层道理。


格雷厄姆·格林让我深尝了塔倒的心酸。《权力与荣耀》直立而起的伟大的神位,也轻易就被他其它草率的写作所击碎。想到塞林格为一本《麦田守望者》有序有算的神秘匿躲,也便有着会心的讪意之笑了。而胡安·鲁尔夫写完《佩德罗·巴拉莫》的决绝息笔,那怕他为了搁笔曾经吞咽过烦恼的苦果,他也终还是行尽了天意的安排。来之神赐的杰作,对于任何一个受困于天赋的作家,都必然不会太多。可是,又有谁不是受困于天赋的作家呢?上帝是人世最为忙碌的无形者,他确实没有能力光顾到每一个人的命运。何况除了作家,哪怕是一个农民,也需要上帝光顾而赐他耕作的灵感。由此,读了《深河》与《沉默》,我把对你的这种因爱而苦、因苦而绝美的一种文学执着,视为一种对爱旁无二顾的灵魂挚绝,而且将这种挚绝树立在了格雷厄姆·格林塔倒的废墟之上。为了留住这份美好的挚绝止境,我常常有意地躲避对你其他作品的阅读。盼望有人将你全部的作品都译到中国,又觉得不译也好。有这两本也就足矣,足够鼎立起一个作家一生写作的努力和全部作品的峰顶之高。


▲ 《沉默》中文版


是的,也正如你临终之前,特嘱亲人务必将《沉默》与《深河》两书放入灵柩一样,你是深知此二作品在你一生写作中的天大地大、山高海深之意义。无论你从哪里理解你的小说,但作为中国的读者,都将与你的原意有着甚多或些许的偏差。好在,当海啸把高山造立起来后,山就是山,海也就是海了。彼此是不同范畴的两个情景。今天,《沉默》与《深河》,已是读者普遍的心物,而不仅是你的灵柩之书。我读它,也并非因为它是所谓的“诺贝尔文学奖错失的不朽名著”(中国版的《沉默》与《深河》的封面广告),而是它“因爱而苦、因苦而绝美”的文学执着和你灵魂的决然挚绝。


这样的感受,先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过大量的获取,后来就渐次稀了断了。尤其在20世纪的写作中,作家总是被技巧和主义的皮鞭,抽得气喘吁吁,遍体鳞伤,留在文本上主义的茄痂,像涸流之岸凸现的粼粼堤坝,因此读到《沉默》中吉次郎的出现,就觉到你与苦难、爱和宽容的渠道,连通了陀氏那条深宽的河流,让作家的灵魂之水,又在那干涸中有了涛涛之声。实在说,对于《沉默》整个的故事,这种罕见的迫教灭绝,就小说而言,1940年出版的格林的《权力与荣耀》,已经写得相当的充沛和澎湃,读之让人在激流中浮沉生灭,惴惴难安。然而,20世纪的世界文学中,并不会因为已经有了《权力与荣耀》,《沉默》就在这一写作中失去它的光辉。


故事是一样的残酷而激荡,叙述是一样的激情而澎湃,而格林笔下的威士忌神父,在朝坠落的黑暗中滑落时,而朝向了殉道的峰高处上升;而你笔下的司祭洛特里哥,则与此相反,同工异曲,在走向殉道峰顶的高处时,不得不为了信徒们的生命而朝黑暗的低处犹豫和降落。然而,二者单是如此也就罢作了,无非是同一迫教故事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的讲述而已呢。


可是,吉次郎在故事中的出现,挽救了这一切,丰富饱胀了整部的小说——一个弃教者反复的背叛、忏悔;再背叛,再忏悔——这个在你的教义中被视为“如狗一样”,总是露着黄牙、散着口臭、有着如蜥蜴般胆怯眼睛的人物,却在你的文学情怀里,被你赋予以最大的来自黑暗和苦难的力量。当“他(吉次郎)如幼儿缠着母亲,继而发出哀求的声音。‘我一直欺骗着你。你不听我说吗?神甫如果轻视我……我也会憎恨神甫和信徒们……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却要我模仿强者……神甫,像我这般懦弱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看守,我是天主教徒,请把我也关进牢里吧!’”读到这儿,吉次郎做为故事构成的一个次要的附件,却已经挤走了所有的主件和主体,占据了人物灵魂的高位,一如天宇边远的星辰,却发出了更为耀眼的光照。司祭的苦难,是来自迫教者他人的黑暗,而吉次郎的苦难,却来自他背叛却不能真正弃教的内心。在他内心的黑暗中,从来都没有熄灭过一个弱者守教的那一丝光明。


▲ 2016年马丁·西科塞斯电影《沉默》中的吉次郎


这就是吉次郎的灵魂!因此,远藤先生,无论你在宗教中多么的虔诚,我还是要视你为文学的圣徒更胜于为宗教的信徒。因为你在文学中所有的不是信徒而是基督般的情怀,使得吉次郎那细弱、肮脏的灵魂,总是闪烁着逼人颤栗的光辉。而你,对这个内心黑暗、又从来未曾熄光的人的宽恕、包容和爱,使得《沉默》的整部小说,都让人体悟着你对黑暗与苦难从不撒手的拥抱;显示着你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信徒,对整个人类的生命——那怕是罪恶的生命的爱,都延续了俄罗斯文学中的敬天敬地、天道人道的伟大情怀。


而到了《深河》,你又把这种纯粹的关于宗教文学中天爱博大的灵魂,降落到人世的凡尘。在所有相关正面书写宗教题材的伟大写作中,如霍桑的《红字》、辛格的《卢布林的魔术师》、格林的《权力与荣耀》,还有你的同胞三岛先生的《金阁寺》等同有世界意义的小说里,唯有你的《深河》,是真正把与天相连的宗教,拽回到与凡俗相连的尘世。其余,说到底,精神是属于人类的,而产生那精神的生活和人,都多是有着信仰的生活和教徒们。


但,《深河》却是不一样。你让与天相连的宗教精神,那么恰切地降落在了“非教人”的凡世和人生。无论是相关生死的矶边,还是总是嘲弄宗教、玩世不恭的现代日本女性美津子,或是从战争中活下来的木口,再或为相对单纯的童话作家沼田,一切的人物与生活,都是宗教生活之外的凡尘烟火、人世纠葛、欲望贪求的烦乱和无法满足的恼苦,除大津之外,几乎所有的小说人物,都不属于“教中人”。而大津,却又是对任何宗教都持有疑问、冥顽固执于自己对神与精神理解的人。


这些人们,与其说是你借一次偶然的到印度恒河的旅行,把不同的人物集中在了一起,倒不如说是你借机把尘世的烦恼和偏执的欲求,让他们全都带到恒河进行了一次宗教和精神的涤洗。做为读者,我并不满足于你把故事在旅行间的构置,太多的巧合,让我一直担心小说的精神,会在故事巧架上的坍塌。然而看完之后,就不得不敬重你——远藤先生,你用唯你所有的巨大的爱的能力,化解了这种戏剧性的故事桥架。于是,当你把巨大的爱从与天相连的宗教,拖拽到凡间尘世的人的生存困境时,你又一次用你从未弱减的基督般的文学灵魂,去灌注了人类凡世生活的无精神的空白。


在《深河》中,单是你把宗教从天上拽回到人间、将精神灌注到被人生烦恼集挤到毫无空隙的人世凡俗这一点,《深河》就在同类的名著中,有了不同凡俗的文学之价值。于是,因为你的写作,让我回头去观望20世纪文学时,忽然再次明白了那个被我们忘记了的那个真理般的常识:


心有多大,文学就有多大;灵有多重,文学就有多重。


由此说去,20世纪文学中一切过度的主义与技术,在灵魂面前都会显出它的轻巧和浅白。然而,无论是《沉默》,还是《深河》,又都不是纯粹的无技巧的写作。如《沉默》中,你用“薛巴斯强·洛特里哥书信”设置的第一人称的四章前言,之后才是所谓正文目录中起自第五章直到尾末的第三人称的叙述。


而《深河》中,人物分头的物语和人物集合后的分章讲述,则构成了小说的“片断式组合”结构,如同使读者参观画展一般,每个片断的人物物语,都是人物独立的人生画卷;而这些独立的画章画卷,被组接起来,又成了彼此相连、决不或缺的整体的长卷画廊。“回叙片断+前叙组合”,成为了《深河》故事讲述的现代呈现。让读者体味了你对20世纪文学“怎样写”整体的把握与理解。尽管这种讲述上的方法论,还不可与给20世纪文学带来革命性变化的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和拉美文学中的杰出作家们相论同说,但你在写作中那巨大的作家灵魂的自我呈现,却也不是那些带有文学革命意义的作家们,人人都有的深沉而阔大的存在。你的写作,恰恰弥补了他们在文学革命中对人性和人的灵魂的轻慢。


……


 ▲ 远藤周作


尊敬的远藤先生,关于我对《沉默》和《深河》的阅读感悟,碎碎片片,因应日本朋友相邀所写的字数之限,此信就只能到这儿收笔打住,余话留在后信中慢慢赘述。对小说中还有一些阅读之憾,也会在后信中坦荡直言。之所以愿意以信论感,是缘于你生前要将此二著作装入你死后的灵柩,所以我也相信,二作将会与你在时间中永远同在。如此我想,当你在坟柩中回想、再读你的《沉默》与《深河》时,也许可以听到这远在中国的阅读回忆的呢喃。


阎连科


原标题:远藤先生,你好吗?——给远藤周作的一封信


【作者简介】 

阎连科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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