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吕美耶：德川幕府将军的一天

文 | 茂吕美耶

身为将军，表面看去似乎威风凛凛，一声怒喝便足以令天下风云变色，河山动容……事实并非如此。将军只是一尊被关在大奥，二十四小时行动都在幕阁管理下的傀儡而已。

将军每天早晨六点起床，除非生病，否则不能赖床。

早晨六点，侍童会四处大喊“哞、哞”（Mou、Mou），传达将军已经醒来的讯息，对将军而言，是现代的闹钟。“哞、哞”是日语的“已经、已经”之意，全文的意思是“已经醒来了”，后来缩短为“已经、已经”。

将军平素都在官邸中奥的办公房间工作，中奥另有将军起居室和寝室。除了“侧用人”与侍童，任何人都不准进入。“侧用人”的职务是布达将军的命令，也就是传话人。

将军寝室的最上层榻榻米房，铺着一张里面塞满棉花的大榻榻米，上面再铺着被褥和盖被，枕头朝南。江户时代的盖被通常有袖子、领子，类似防寒长外套，将军的盖被也一样，只是质料不同。

将军起床后，先刷牙、漱口，再吐到痰盂。

当时的牙刷是将杨柳枝的另一端捣成刷子状的用具，不仅将军，庶民也用杨柳枝牙刷。将军专用的牙刷有大小两种，另附牙签。牙粉由大奥专属牙医制成，除了牙粉，另有个盛着高级精盐的盘子，还有同样是杨柳制成的刮舌苔用具。

接着是洗脸。在二尺大的洗脸盆盛满开水，侍童再用米糠包为将军洗脸。如果将军在大奥过夜，刷牙、洗脸工作就由大奥女官负责。漱洗过程约二十分钟，只要多看几集中国大陆或韩国历史电视剧，应该可以理解这些过程。

▲“日剧《大奥》中的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之后，将军会移至小房间，等待御台所化妆完毕，或在中奥起居室和侍童闲谈。

担任茶员的侍童一大早便烧好开水，将军若想喝茶，随时可以奉茶，只是必须由侍童先试毒。

上午八点左右用早餐。

早餐在“御膳所”总管指挥下烹调，各自盛在容器，运至试毒房让专任者试毒。试毒后再将料理送到将军的起居室，这里另有大火炉，也有各种锅炉，专门负责加热因试毒过程而凉了的饭菜。因此，即便“御膳所”做出任何美食，送到将军面前时，通常已失去原有味道。

▲ 大奥里的“专业试毒”女官

将军习惯坐在厚被褥用餐。早餐很简朴，三菜一汤，除了米饭、味噌汤，另有一道凉菜、一道煮菜，第二张食案也仅有一碗清汤和一盘盐烤鱚鱼（沙鮻鱼）。由于“鱚”字有“喜”字，为了消灾，将军每天早晨都要吃鱚鱼，只有一日、十五日、二十八日这三天，鱚鱼会换成整条鲷鱼或比目鱼。

将军用餐前，御膳负责人必须先测量饭量，将军用餐后，再度测量饭量，并详细记录将军到底吃了多少。之后再向大奥医师提出报告，当作将军的健康状况诊断基准。

早餐用毕，紧接着就是束发。由四名侍童和两名杂役分工为将军扎发髻、用剃刀刮脸，并刮头顶部呈半月形的“月代”。其间，大奥医师会进行诊脉。

大奥医师总计三十名，每天由六名医师轮流诊脉。其他另有外科、眼科、针灸各两名，每隔三天轮流进城工作。换句话说，每天早晨，有八名医师负责诊察将军的健康状态。

说是诊察，其实是一种定例仪式。

诊察方式很可笑。两名医师一组，平伏在隔壁房间等候，时间到了，再进将军起居室，先施一礼。将军沉默地伸出左右手，让左右两名医生诊脉。诊脉时，医师绝对不能仰脸观看将军。他们将手肘支在榻榻米，垂着脸战战兢兢诊脉，诊毕，再施一礼，退下。如此让四组医师轮流诊脉，待诊察结束，束发工作也大致完结。

这样的诊察若能诊出异状，那可是天下奇事。

反正只是惯例，将军真正有病时，只有大奥医师总管“典药头”有资格触摸将军身体。不过，当时的“典药头”是世袭制，当事人是否精通医术，没人敢保证。总之，无论“典药头”有无医术，只要出事，都要负责。

这四组医师也负责御台所、侧室、世子的健康管理，诊毕将军的脉搏，还要到二之丸、西之丸巡诊。

幕府官僚通常在上午八点进城上班，将军结束诊脉后，再换穿礼服接受官僚要人问安，九点左右进大奥，和御台所进行早晨问候仪式。接着，两人一起进佛堂，祭拜将军家祖祖辈辈的灵牌。

上午十点是总召见时间，也就是朝会。

侧室以及有资格谒见将军和御台所的大奥女官，全体聚集在将军起居室的隔壁房，向将军及御台所问安。由于全体都在和服上又披一件华丽外套，景象颇为可观。只要看过与大奥相关的日本电视剧或电影，应该可以想象得出那种场面。

只是，这是每天早晨的惯例仪式，女官只要行礼即可，将军也没时间仔细观看女官的服装或容貌，召见仪式结束后，将军便得立即返回中奥官邸。

每月一日、十五日以及仪式日，诸大名进城时，将军也是在上午十点进行总召见。不过，各大名都在将军接见宾客的书院对着垂帘行礼而已，将军到底在不在垂帘后，根本不是问题，或许当天的将军正在大奥进行总召见。由这点也可以看出，对将军来说，大奥的总召见很重要。

这般那般的，召见仪式结束时，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左右。直至正午的午餐时间，将军可以自由活动，或到庭院散步，或和侍童聊天，或做些射箭、剑术等运动。不喜欢武艺的将军，可以待在大奥的将军起居室发呆。

紧接着是正午的午餐时间。

将军若在大奥，由女官负责伺候，若在中奥，则由侍童服侍。午餐比早餐豪华一些，除了生鱼片和烤鱼，有时也有鲍鱼和鸭肉等，将军亦可以另外吩咐当天想吃的菜。只是，午餐也要经过试毒过程，味道应该不怎么好吃。

下午一点，将军才前往幕府执政所的“表”办公。

首先，将军会命侍童长叫来侧用人，开始处理政务。虽然侧用人会递上幕府最高官职众老中请求审批的书面文件，但将军不需亲自阅读，而是让侧用人代读，将军只是聆听内容而已。

文件内容若是刑罚、赏罚或人事任命、罢免等事项，只要将军不开口提出意见，全部贴上“通过”签条，表示批准。

侧用人递出的文件只限未决案件，将军聆听内容时，房内只有将军和侧用人，其他侍童都必须退出。倘若将军对文件内容有疑问或有其他意见，会在文件夹上签条，叙述自己的意见，然后将文件退还给老中。有时因为待裁决的文件太多，一名侧用人无法全部读完，这时便让二、三名侧用人同时朗读。碰到这种情况，将军等于有听没有懂，只能全部贴上批准签条。

倘若幕府官僚想让将军批准某项棘手政策，通常会带来许多文件，让三名侧用人同时朗读，如此，再麻烦的内容也能顺利通过。只要贴上批准签条，官僚便能以“将军之意”下达，之后，即便是将军本人，也无法再撤回命令。

侧用人相当于将军的政治顾问，通常自俸禄五千石左右的旗本中选出。江户时代初期，将军会和侧用人商讨政策，而侧用人除了传达诸大名和众旗本的意见，也会向将军报告各种世间舆论，可以说是极为重要的职位，只是后来便完全形式化了。

第八代将军吉宗时代，曾制定了诉讼箱制度，于每月二日、十一日、二十一日这三天早晨至正午，让一般老百姓或因故失去主君的浪人直接投递状子。状子必须写明投诉者姓名与地址，而且只限对政治有助的意见、官吏恶事通报，以及明明向官吏诉求了某事，却毫无下落的案件通报等。

投诉箱钥匙由将军亲自保管，存放在将军的护身符袋子中，任何人都无法作弊。每逢投诉日，投诉箱会在官僚的严厉监视下，直接抬到将军面前。

状子有时多达四、五十封，其中也有攻击老中的状子，或暴露地方官员贪污事件等。将军读了这些状子后，会召集直属的“御庭番”，也就是忍者、密探，命他们去调查详情。“御庭番”也是吉宗创立的，类似现代日本的公安局，或美国的CIA、FBI。

御庭番可以进入禁止一般官员出入的江户城内院，并能和将军直接对谈。为了保密，御庭番只限与同族人结婚，出身都是伊贺、甲贺这两门忍术流派的忍者。他们武术高强，会化为各种身分，在江户市内，或前往各藩国及幕府直辖地进行密探工作。

贫民救济政策之一的免费医院小石川养生所，便是自投诉箱诞生，而且此医疗设施一直持续至幕末时代。小石川养生所现在是日本国家指定名胜古迹，正式名称为“东京大学大学院理学系研究科附属植物园”，通称“小石川植物园”。

江户时代的消防队组织制度蓝图，也是出自诉讼箱的状子。第八代将军吉宗甚至为了让社会经济活性化，起用了当时批判经济政策的投诉人。

话说回来，将军进行政务的时间，大约二、三小时便结束，之后是自由时间。勤学的将军会聆听儒者授课，爱好武艺的将军会练习射箭或长矛。

例如，第二代将军秀忠喜欢园艺，第三代将军家光爱好书法，第八代将军吉宗会去观赏宠物的鸳鸯，第五代将军纲吉和第十一代将军家齐热衷阅读，第十二代将军家庆则特别爱跳舞。

不过，能干的将军有时会将文件带到起居室，重新仔细评估。这时，身边没有任何人，将军可以独自深思熟虑政策与私事，或提笔写一些必须送到朝廷的书信。

若当天碰巧是幕府仪式日，将军便得一直坐在大厅上座。

至于大奥那边，于下午两点至四点这段时间，会准备好下午茶和点心、水果，让将军随时过来喝茶。这段时间，将军不用穿礼服，可以换成便服随处走动。倘若将军当天想进大奥过夜，必须在“御锭口”（连接大奥和中奥的通道）关闭时间的下午六点之前，通过大奥表使，传达给御年寄，顺便指名当天的同衾者。

无论练习武艺或观赏园艺，或到大奥喝下午茶，晚餐前的黄昏时刻是将军入浴时间。有些将军习惯每天入浴，讨厌入浴的将军则每隔两三天洗一次澡。

将军可以自由选择由侍童服侍的中奥澡堂，或由女官伺候的大奥澡堂。如果将军当天决定在大奥过夜，通常在大奥澡堂入浴。

将军进了澡堂后，先将佩在腰上的护身刀交给侍童或女官，搁在刀架，之后再让侍童或女官解衣，接着再让服侍者各自用米糠包洗脸、洗手脚等。

为此，据说每天都要准备七、八个米糠包，白木棉浴衣大约十件。将军泡完澡后，服侍者会将浴衣披在将军身上，依次交换浴衣，如此逐渐吸干将军身上的水滴。现代人只要一条浴巾便能擦干全身，但将军的“龙体”不准任何人触摸，过程才会如此冗繁。用过一次的浴衣会转让给底层的男佣，应该不算浪费。

江户初期，有些将军会在此时春心荡漾，向澡堂服侍者的最低级女官伸出魔手，生下的孩子通称“御汤殿之子”。最有名的例子是第三代将军家光的三子德川纲重，纲重于日后成为幕府直辖地的甲府藩藩主（山梨县甲府市），亦是第六代将军家宣的生父。

为了避免这种事频繁发生，后来幕府便禁止将军在大奥澡堂入浴。第八代将军吉宗也是“御汤殿之子”，不过，吉宗是特例，毕竟他不是在大奥出生长大。

将军入浴后，倘若当天不是斋戒日或斋日，几乎都穿着便服进大奥，在大奥的将军起居室用晚餐。晚餐时间是下午六点。

将军的晚餐是一天中最丰盛的一顿，也只有在晚餐时可以喝酒。大奥离“御膳所”比较近，菜肴不会太凉，运气好的话，将军可以吃到应时鲜鱼或蔬菜。有时和御台所一起用晚餐，有时会举行宴会。总之，将军绝对不可能和臣下一起吃饭。

要是当天是斋戒日，晚餐便完全没有鱼肉类，只有蔬菜和豆腐。由于禁忌太多，将军的三餐其实比江户庶民更乏味。

况且，将军家的斋戒日特别多，第八代将军吉宗时，光是世世代代的将军忌辰，每年就有七次，到了第十五代，每年有十四次，而且每个月的忌日也必须吃素。也因此，后来只得把实际忌日和既定斋戒日合为一体，要不然将军就得每天吃素。

斋戒日并非只限世世代代的将军忌辰，其他另有世世代代的御台所和将军家血缘者的忌辰，即便将军从未见过该人，在当天也得吃素。由于斋戒日太多，日后改了规矩，于当天下午六点左右解除戒荤，将军于晚餐时可以吃荤食。

此外，因将军在大奥成长，不通世情，而且没有机会品尝庶民吃的大众快餐，缺乏食品和调味的对比知识，三餐禁忌既多，菜肴种类又少，往往会养成偏食习惯。换句话说，将军吃的三餐都是低蛋白质、低脂肪、低营养的膳食。

而且，将军严禁好恶，不喜欢吃的东西也得默默无言硬吞下去。如果一口不吃全部留下的话，负责烹调的官员会遭处罚。将军不爱开口说话，正是基于此因，一句话便会牵连到几十甚或几百条人命，干脆缄口不言。

饭后，将军若在大奥，不是和御台所聊天，就是和众女官玩耍；要是在中奥，便和侍童闲谈或下棋。

有时会趁饭后空档施灸保健。将军施灸时，会换穿一种背面用五色线绑住的特制和服，服侍者解开五色线后，再依次施灸。

身为将军的人，无论寒暑，均不能露出肌肤，身上都要穿许多件衣服。也因此，据说每件衣服的背部都有特制开口，需要医治或有必要露肌时，再一件一件解开，只露出该部分肌肤，事后再绑上五色线。

江户时代的时刻算法和现代不一样，但将军的就寝时间大致是现代的夜晚九点至十点这一时段。

将军若在中奥就寝，向南枕头旁会搁着火灾装束、换洗衣物、几个枕头。侍童睡在东方角落。将军若在半夜起床上厕所，由三名侍童陪同，如厕后，倘若将军是成人，据说自己擦屁股，回房后，侍童会换掉枕头。将军若在大奥就寝，通常睡在距离“御铃廊”最近的寝室。“御铃廊”是将军进出大奥的榻榻米通道，宽约三公尺半，长约二十七公尺。

总之，到了时刻，侍童会再度“哞、哞”地四处大喊，通知将军的就寝时间。将军睡在中奥时，警卫会每隔两小时轮流值夜班，将军若在当天决定进大奥过夜，就变成大奥那边的女官紧张兮兮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将军并非随时都可以进大奥过夜。历代将军的忌辰、近亲者的忌辰、既定斋戒日等，都不能进大奥。也就是说，到了第十五代将军，大概每个月有十五天斋戒日，平均换算下来，历代将军一个月仅有数日可以进大奥。

将军进了大奥的寝室，通常当天接到指名通报的侧室已在房内恭候。顺便说一下，为了不让侧室在将军枕边说东道西，将军寝室的隔壁房必定有彻夜负责监视的“聆听”人，而且限定是处女。

看来，将军除了三餐乏味外，连床笫之私也趋于公式化，枯燥无味。此外，负责“聆听”的人，翌日必须向上司报告详细过程，这种工作，大概比将军更累。

为了伺候一个月只来数次的将军，大奥的将军专属女官多达两百人，而且这些女官另有自己专属的女佣。御台所专属的女官人数也差不多。

据说，第十三代御台所笃姬于将军过世后，落发成为天璋院掌管大奥时，大奥女官及女佣人数，约有一千名。

前面说过，仅有将军一人有资格进大奥，但正确说来，另有七百多名负责大奥出纳、事务、厨房庶务等事项的男性公务员。只是，他们都聚集在大奥大门内北侧的“御広敷向”，平素与大奥女子公务员隔离，只有一道通往御殿的出入口。

拥有八百万石收入的将军，说穿了，相当于被囚系在江户城的木偶，在幕府首脑部的管理监视之下，过着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日子。

不过，上述的将军二十四小时生活，仅是标准例子，依据个人差别以及政务繁闲波动而有异。

总之，身为将军的人，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二至四名侍童跟在身边，侍童每隔两小时轮班一次。而且，将军这个职位，终年不打烊，没有周末周日或长假之类的休息日，更无隐私可言。

历代将军平均寿命是四十九岁。其中，深获后世史家好评的第十四代将军家茂，运气实在不好，登上将军宝座时，时代已跨入幕末，内忧外患，接踵而来，公事太多，疲于奔命，最后病逝于大阪，得年二十一。用现代话来形容，应该是过劳死。

▲ 大河剧中的德川家茂形象

大体说来，年幼将军除外，历代十五位将军中，仅有少数几位将军勤于执政，其他将军似乎都相当偷懒。

【作者简介】 

茂吕美耶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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