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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子文:童年记忆里的我的国

2017-05-19 柴子文 大家


文 | 柴子文


小时候,我的国度里有山有林,细水长流,四季是四幅格调分明的画。


春天,树林子里野鸟筑巢,青蛙产卵,北方归来的燕子衔草拌泥,在屋檐下整修旧居,与村民一起忙碌新一年的生活。除了有时要独自去小土丘放羊,小伙伴们结队,在田间、河边和林中游荡,吊田鸡、摘野菜、爬树、掏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夏天,在大鱼池、水坝口游水,西瓜、西葫芦、黄瓜、冬瓜、哈密瓜、番茄、玉米,一年里最丰美的蔬果,庄稼地里转个身就能随手摘到。


到了秋天庄家收成了,手做了风筝在田野放飞,再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偷偷拿出来,自己生火煮食,炊烟升起,却并不被大人们发现,因为,一把把野火正燃烧着田埂间干枯的野草稻秸,白烟弥漫。稻秸烧成的灰烬,是天然的肥料。待土地翻整,撒下水润过的麦子,很快就能长出嫩苗。家人叫上全家老少齐步踩踏,夯实泥土,这样到了冬天,白茫茫大雪覆盖,既可保暖根部,融化的雪水也不会直接渗入地下,麦苗就不会冻死。开春回暖,麦田遂成。


一年的轮回里,庄稼地里一季水稻,一季麦,还种油菜,花开结出的籽可榨油,西葫芦、玉米、各色蔬菜水果都是村民维生的经济作物。就这样耕种劳作,四季不息,村子的不同角落,生出自己的韵味和故事。


▲ 作者手绘


村里有一间泥做的平房,已荒废许久,主人家当年挨不过批斗投奔远亲,再也没回来。那平房是上好的大泥砖砌成,异常牢固。到了春夏,成了蜜蜂最喜欢的家。开春三四月,桃树、梨树、石榴、葡萄、柿子、橘子等各种果树的花,还有各色迎春花、凤仙花,陆续开遍,到了金黄色的油菜花、蓝紫色的蚕豆花绽放,就是蜜蜂最多的时候。墙上每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洞,都住着一家野蜜蜂的老少。隔开几块砖就有一个。小伙伴喜欢逗弄小蜜蜂,就用一根细细的干草,挑拨土墙上的小洞,用小瓶子对准了随时迎接挨不过痒飞出来的小蜜蜂。


但“采蜜蜂”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有时候就会挑来一只大黄蜂,专门叮咬小孩,那就要弃瓶撒腿就跑。原来大黄蜂也来凑热闹,在蜂墙上安家,但比起性情温和的野蜜蜂,它极其凶恶,跑得慢了,就会被狠狠蛰上一口,而疗愈伤口最好的药正是野蜂蜜。因此,每次都要小心翼翼把耳朵贴到泥墙,从嗡嗡声的强弱和细密来判断是野蜜蜂,还是大黄蜂。


村子虽小,水渠四通八达,自成一有机体。一来要贯通两条鱼塘,保证有活水可养,就须连接运河支流,二来也要保持与庄家灌溉水坝的畅通,到了暴雨洪水年份,可迅速引流。夏天到来之前,也是洪水频发的日子。洪水大发,民间有自己的方法预测。十里外的村子养着两株梁朝红豆树,传说是昭明太子萧统下乡采民风编文选时对一名女尼动心,却无法成全,在此种下红豆树以表相思。其父引佛教为国教,南朝四百八十寺,却令他无法得一女芳心。唐代王维有感而作“红豆生南国“诗。这千年红豆树久已不开花结果,一旦花开,即是四荒大水之时。这民间古训屡试不爽,大抵是应了好事难两全,应了相思成灾。


洪水来的时候,家门口那条连接大小两个鱼塘的小溪就奔腾热闹起来,鱼儿被洪流驱赶,不由自主随波逐流起来。这就是捉鱼的好时机。最多最耐不住寂寞的是鲫鱼,顺着水草游到水面,轻易就能用丝网捕到。黑鱼总是最后出动,也沉到最底,几乎贴着泥地仿若慢慢爬行。鲭鱼和草鱼身体硕大,在小沟渠游曳难免困顿,一个翻身就跳出水面,有时就直接跳到我家门口,弟弟抱起来就往厨房跑,鱼跃福宅是谓。


最能代表秋天景致的当数吴家小院,住着一对善良而气质出众的兄妹,还有他们的母亲。他们搬离村子已久,只偶尔回乡小住。两间平房,中间隔开一大块菜地,一条小路铺上石砖从中穿过。两株高大的榕树像两位守门神守在大堂屋左右。秋天的云气,高高的榕树勾勒出菜园子和黑瓦平房的层次,颜色沉郁清朴,衬出清秋的天格外洗练。



我家门前也有两棵树,两棵都是梧桐树。梧桐清高雅致,却长得很慢,到它们结出梧桐籽,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后院是两株水蜜桃树,一架葡萄藤,它们的共同特性是都需要嫁接,才能长出好果实。不同之处是,桃花鲜嫩,每年早春准时从枝丫间冒出花蕾,夏天就能吃到水蜜桃;而葡萄总是要等藤上长满了大片叶才慢慢开花,到了晚秋,葡萄才变深紫色成熟。等我离家读书,果树一族增加新成员,石榴、柿子和橘子,每一种都长得很好。


小村犹如小小人家,自成一体。我村所在的小镇,并不是什么古镇,但古来一直是水路交通要道,通往京杭大运河的江南段。这段古运河,最早是由春秋吴国伍子胥开凿的胥溪、胥浦,连起太湖、长江与东海,贯通整个东南水系,再经隋唐时的建设,便成了全国的漕运枢纽。因此,小镇上有码头,有桥梁,有各色老商铺和市集,还有书店、茶馆和戏院,可算是千年一脉的遗韵。


小镇上听戏,经典曲目当数《珍珠塔》,讲小方卿发奋赶考,打破姑婆咒语,考上状元,归乡迎娶姑婆女儿、他的心上人时,姑婆要头顶香炉跪拜迎接,是这样简单直接但给穷寒人家尤其是下一代希望的励志故事。评弹、越剧和锡剧都有这曲目,却各有千秋,一样雅俗共赏。早上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茶馆,到了下午摇身一变,成了唱大戏的戏园子,昆曲、越剧和锡剧,一个剧团前脚走就有新的来登台。周末的下午,我就随奶奶去看大戏。这小镇民间口传的荣耀之一,是创作二胡名曲《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华炳钧,娶了这里的女人做媳妇终身陪伴,每逢清明、中秋,他们便回镇上探亲,顺便就到茶馆演出。


在我成长的八十年代,经过了文革,但小镇的这些江南气息原来并未被连根拔起,以自己的生活世界顽强残存下来。


没想到,十年的时间,这一切都被抹去,河流被填平,树林被砍伐,稻田和菜地被低价征收,商品房一幢一幢在上面盖起来,农人富有了,心甘情愿或被强迫赶进去居住。我的国里万物烟消云散,仿佛一切都没存在过;仿佛这里的一切,无论历史或当下,都跟正在这里生活的人无关,人们不再熟悉或不再在乎,学校更无从教起,知道的老人越见稀少。


但愿有一天,我的村、我的镇还能有人记起要重新种树养林,重新耕作土地。四季轮回,总有往返。即使现实是残酷而不毛的荒原,那我的记忆里的我的国,却在有生之年永远无法被侵占和摧毁,它们会生长至繁茂,繁茂至无垠。


【作者简介】 

柴子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文化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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