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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建诚:我是如何进入经济史学术领域的

2017-06-22 赖建诚 大家


文 | 赖建诚


我要说明专业求知的过程中,有四位学者对我的启发。这些事略为曲折,算是整理心路历程的小侧面。两个重点:(1)这四位如何启发我;(2)我如何用较低阶的著作,回报他们的启发。

我的专业领域是经济史与经济思想史,我用三种方式,学习这两个领域的多元知识。(1)随手翻看各种出版品,时间一久杂闻益广,分辨力自然增强。乱读很重要:无意的拾取,帮助日后的信手捻来。(2)长期跟紧英美的学术期刊,一方面掌握学市场动态,二方面学习各国学者的问题意识与分析角度。(3)刚入行时,挑几位与自己相投的作者,精读他们的主要著作,一行一页地啃下去。几年后会学到如何开展大视野、布署大架构,也较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出众鹤立。

先谈思想史。我受益最大的是马克·布劳格(Mark Blaug,1927—2011)《经济理论的回顾》。1978年第3版时我还太年轻,既跟不上又不能体会。1985年的第4版,内容有新的增删,我一字一行地读完,真佩服他的渊博与锐利。十年内我重读三次,可说了然于胸。这个马步蹲得很踏实,奠定对这个领域的整体认知与判断。1997年的第5版增删不多,我就有点意见了:随着这个领域的快速进长,某些章节已失去吸引力,某些重要的新发展来不及吸纳。

这是社会的进步,也是我学识的增长,更是明星终将暗淡的宿命。如果你上网看亚马逊的书评,会发现1997—2016年间,对此书的评价已大幅降低:5星(38%)、4星(13%)、3星(37%)、2星(12%)。对这本名著而言真是难堪,但这也正是科学进步的轨迹。我回报布劳格的低阶著作,是一本科普书《经济思想史的趣味》,2016年增订2版,40章与6个附录。

经济史的重要著作方面,我早期的学习重点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一、二代的主将。我的欧洲经济史知识,主要建立在布罗代尔《资本主义史》(1979,三册)。也是一字一行地啃完,前后看了三年,又看了好几次,写了无数的笔记与观点析述。这是大架构、大视野、大构图、大泼墨的著作。不易掌握精髓,但内容丰富变幻,隐含许多重要概念。

布罗代尔的史学概念与方法论,消耗我不少心神,写得脸色苍白,但非常值得:先是学而知之,接着是困而知之,终于视野开阔、概念清晰、思辩无碍、终身受益。我回报布罗代尔的低阶著作,是《年鉴学派管窥》(1996年上下册)、《布罗代尔的史学解析》(2004年中英文版)。

举布劳格和布罗代尔的例子,是分享我年轻时的方法与心得。我和这两位的境界差距过大,连东施效颦的可能性都没有。在社会经济史这个领域内,有两位历史学者是我原本想“跟上”,但终究自惭形秽的人物:一是年鉴学派的开创者之一马克·布洛克(Marc Bloch,1886—1944),二是比利时籍的雷蒙德·德罗弗(Raymond de Roover,1904—1972)。

布洛克的名著很多,例如《封建社会》(1939,上下册)、《史家的技艺》(1949)。我最心仪佩服的是《神迹国王:中世纪的英法国王与超自然触疗法》(Les Rois taumaturges: Etude sur le caractère surnaturel attribué à la puissance royale, particulièrement en France et en Angleterre,主书名也可译为《王权与神权》)。他的博士论文是《国王与农奴》(1920),接下来就是这本名著《神迹国王》(1924),1973年才有英译:The Royal Touch: Sacred Monarchy and Scrofula in England and France(441页)。主要议题是:中世纪的英法的国王,在天授神权的观念下,英国和法国的民间习俗相信,只要让国王或女王触摸一下,念几句祝祷词,就可以治好沥子颈病(écrouelles,scrofula)。



这是因为感染结核菌,导致颈部淋巴结发炎溃烂。12—18世纪间,结核病菌无法有效治疗,感染流行率又高。在宗教和政治结合(政教合一)的时代,民间就流传说,经过教会神授的国王,能触摸患部治愈:“国王触摸你,天主治愈你。”中世纪的英法国王,具有超自然的触疗神迹,这是“心态史”的上好题材。

年轻的布洛克写了500多页,1983年重版时(586页),第三代的年鉴学派传人之一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他是世界闻名的中世纪史学者,写了一篇长导读,解说此书的经典地位。我对此书景仰已久,2010年初时稍得空,竟然做起白日梦:布洛克写此书时,至今已将近90年,学界对这个议题,必然有许多新见解可以补充,说不定我可以试着给《神迹国王》做个狗尾续貂的现代版。

我兴奋地搜集一架子文献,把各国译本找来,从电子数据库搜寻相关文献,从法国国家图书馆下载相关著作、期刊、档案。搞了将近一年,文献齐备、布局妥当、章节明畅,还写了不少笔记与基本观点。但愈写愈心虚,终于认清一个简单的事实:不可能超越1924年的旧作。

主因如下:(1)这个议题要用到许多拉丁文献,还牵扯到许多德文研究,我的语言工具不够掌握。(2)许多宗教、习俗、制度上的细节,我只知大要,无法掌握精髓,只能触及表面,一写就外行。(3)我没有新观点,也没重要的新议题,更谈不上有效的论点。一年多后,承认失败,全部抛弃,只留下一堆电子文件。这只是个小挫折,但确实感受到年轻时期布洛克的深厚学识,以及为何百年后仍无人能超越。[注1]

我没有要超越《神迹国王》的念头,所以心理压力不大,反而对过程中的困难与喜悦,感受较强烈。这也让我体会到什么叫做经典:那是无法复制无法取代的。你听过临摹版的《蒙娜莉萨的微笑》,效果能超过原作吗?《国富论》与《资本论》有被超越取代过吗?经典只能重述与补充,不能被超越的才有资格称为经典。《神迹国王》是历史学界的小经典,是中世纪史学界和年鉴历史学派的大经典。我通过这本书和他交会了几年,透过这种奇特的方式而更崇敬他。

我回报布洛克的低阶著作,是在《年鉴学派管窥》上册第3篇14—20章,以科普的方式介绍他的传记与著作。若天假我年,应该译注布洛克《神迹国王》(或《王权与神权》),写篇专业导读,解说这个议题从1930年代至今的进展,提供补充性的文献。

我和德罗弗邂逅就幸运多了。我很早就知道,他在中世纪经济史的丰硕研究成果,但真正进入他的著作是2007年初。我对以“劣币驱逐良币”闻名的格雷欣(Thomas Gresham,1519—1579)产生相当的兴趣,想知道他如何提出这个概念,如何帮助都铎王朝的国王与女王,筹措偿还外债。

我对都铎一无所知,对它的经济状况与财政问题也是一脸茫然。我找到德罗弗《格雷欣论外汇:试论早期的英国重商主义》(Gresham on Foreign Exchange: An Essay on Early English Mercantilism,1949,哈佛大学出版)。详读后豁然开朗,跟着他的思路与文献指引。谦卑回报他的,是完成《王室与巨贾:格雷欣爵士与都铎王朝的外债筹措》(2015)。



写作此书的过程,我对德罗弗的生平与著作产生好奇,几乎把他的著作搜集齐全。他做了许多深层的奠基工作,也都在著名大学出版。他是比利时荷语区的人,用英文在美国写作,不易得到广泛知名度。他在布鲁克林学院历史系任教,但是内行人都知道他的重要性。跟随他的脚步,我也对16世纪的英国与欧陆经济史,有更进一步的理解。

我再度感受到相同的事:他是我所景仰但无法企及的史学工作者。这类型的学者在欧美学界可能不少,但以我的有限视野和先天后天条件,法国的布洛克和比利时的德罗弗,都是我无法跟上的英雄。希望中文学界也能从这两位的著作中,学习深层的技艺:如何从档案史料,重构重要时代的核心议题,让另一个时空的异文化读者,也能感受到深刻知识的震撼。德罗弗(1963)《梅迪奇银行的兴衰:1397—1494》和布洛克(1924)《神迹国王》,都是我们学习深层技艺的典范。

注1: Stephen Brogan (2015): The Royal Touch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Politics, Medicine and Sin, London: Boydell Press,是布洛克(1924)之后最完整的专著(265页)。他把重点放在英国16—18世纪,没对比与法国的异同。布洛克(1924)的重点在法国,以中世纪为主,同时也对比英国的特征。布洛克的视野较宽广,议题较多元,细节更丰富(586页)。Brogan (2015)做了许多细节分析,书末提供非常多档案数据源(页223—9),参考文献也很惊人(页229—57),但整体而言尚未明显超越布洛克(1924)的布局。《神迹国王》这项题材的核心议题,是集体性的社会心态史,这是布洛克的重要启发。但Brogan (2015)的书末索引内,看不到对这个概念的探讨。

题图为马克·布劳格

【作者简介】 

赖建诚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巴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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