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忘年交的诗情画意

2017-06-24 陈念萱 大家 大家


文 | 陈念萱


大明星Tilda Swinton蒂妲带着龙凤胎儿女,从伦敦远赴巴黎近郊,去拜访挚友大师John Berger约翰·伯格,伴手礼,是自己花园养的杂色土鸡蛋,包装得相当漂亮,分赠大师与其留守阿尔卑斯山脚农庄的独子。规律的四季变化,周而复始的干草粮仓递补,周遭牛羊猪圈豢养的生活观察,有如自我下放农村的知识分子,一边劳作一边思考地球生态的大哉问。约翰是画家,是作家,也是声名赫赫的艺术评论家,更是享誉国际深具影响力的左翼思想家。两人默契十足,有时,理解的眼神取代了千言万语。


Tilda Swinton


蒂妲在厨房跟大师对话时,动手削苹果,又用手搅拌燕麦、糖与奶油。看刀功,实在不利落,大师说起父亲:“小时候,父亲会用小刀把苹果切成四瓣,再去核削皮,递给我吃,这变成了我的早餐。”于是,蒂妲开始比照办理。可是,她越削越多,然后,独门农庄燕麦苹果派的配方出现在荧幕上。苹果切块装入大盆,挤入柠檬汁,略微均匀搅拌后,再撒上拌好奶油糖的燕麦,送进烤箱,成为当日主食。蒂妲在空镜旁白里补充说明:“苹果最好来自家中园林,刚刚采下,随手制作。”除苹果外,还有覆盆子、草莓与其他的蔬果,自耕自养自烹自食。孩子们,正在给山羊或母牛挤奶。

古人易子而教,约翰与蒂妲的忘年交关系,就好像跨越父母师长的约定,自己成就了这超越年龄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

我想起自己的忘年交们,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如鱼得水,彼此不相扰,偶而见面,相尽欢,最疗愈忘忧的一刻,唯有吃喝,无私无冀。若有论述,只谈自己的见闻,无心涉及人世间的凡庸纷扰。唯有无私,反而成就其私。

彷彿预知,如抢救般,获奖无数的大明星,担当起纪录片导演的工作,在约翰·伯格离世前,用五年时间,记录彼此的相知相惜。尤其是“传递”的重要性,似乎总在非亲非故之人身上,才能找回父母回避的传承。约翰与蒂妲的父亲都经历过世界大战,亲眼目睹战场的残酷与冷血,然而这段经历,做父母的,对亲生子女难以启齿,出发点是善意,却因此产生无法挽救的隔阂。这个传递遗憾,蒂妲在约翰身上找回了补救。

同样11月5日出生,作家John Berger约翰·伯格1926与导演Tilda Swinton蒂妲1960,两人相差34岁,却有着相同的军人世家背景,约翰来自牛津蒂妲来自剑桥,学识相当,同时深信共产主义优于资本主义,情同父女,居住相隔千万里,书信往返不断,两家子女互访如亲人,情比血浓。


John Berger与Tilda Swinton


在蒂妲选择季节变化显著之际拜访约翰时,约翰说:“你在季节里,而非季节降临。”40年法国农村Quincy昆西生活,笃信马克思的约翰认为,母语的认同很重要,从英国移居法国,家乡的选择,不是语言,而是生活价值观的相应。他在传统生活文化迥异的乡间,以疏离的观察,警醒觉知着清晰的世界观。约翰说,农民们是自己的老师,周遭的动物,也是自己的老师。

约翰在著作《观看的方式》里,辩证我们看到与知道的世界,从属关系其实难以确认,在语言发生前,观看与辨识,才是生命活动的起始,人类以为拥有语言,而垄断了所有动物的发言权,事实上,反而侷限了认识世界的面向,从而自我矮化陷落。我们眼中的动物,坦然地赤身裸体让人类观看,却并未真正看清,那么,动物眼中的我们,又是什么?做为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却直指专业评论者的要害,解构了影像的秘密,直接穿透事物的本质一如新物理学。他在书中说:“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位置。我们用言语解释这个世界,然而言语永远无法改变我们被世界围绕这个事实。所见的事物与所知的事物之间总是存在不确定的关系。”


John Berger


约翰认为自己是说故事的人,而非所谓的“作家”,说就是尽可能表述,而非有意识地剪辑。同样地,做为诗人,他的诗又不仅仅是风花雪月,却必须直指人心真相。从事绘画工作,却关注社会政治变迁,崇尚质朴生活与社群共荣共生,而不得不变成作家与诗人,不管是画笔或书写,目的只有一个,期望生命之间有更健康的共存关系。

因为受到劳动者的启示,约翰·伯格带着妻子,身体力行地迁移至法国农村,自耕自养,观察四季与动物的栖息生灭关系,反馈自我认知,以及认识这个世界的基础。

90岁生日前,约翰·伯格在纪录片中告诉蒂妲:“如果说我是个讲故事的人,那是因为我首先是一个聆听者。在我看来,讲故事的人就像一个传递者,一个在边境走私违禁物品的人。”他同时告诉采访者:“我们必须重估全球化的意义所在,因为这意味着资本主义和全球金融系统已经变得投机取巧,并且不再富有成效,政治家们几乎丧失了决策能力,国家也与从前大相迳庭。”他的忧虑与著作,造成了自我放逐,远离英语世界,身处不熟悉的法语生活圈长达40年。



在《第七人Migrant workers in Europe》的诗作里,约翰·伯格描述一个人经历劳动者必经的天灾人祸后,才能在第七生七世成为“人”,真正理解世界的人,接触过泥土与生物的人,而不仅仅是人类的世界,甚至眼里只有自己地坐井观天。这与赫曼赫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著作《玻璃珠游戏》,描述完人教育养成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前者纯然是英国绅士派的左翼思想,而后者则为德国贵族式的乌托邦世界。无论如何,教育与生活价值观的传递,都是思想家们的唯一关注,也是蒂妲拍摄这部纪录片的主题:传递真相!而非遮遮掩掩的历史文化。

约翰·伯格认为,左翼思想,是脚踏实地且宽宏开阔的,他引用自己在乡间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比喻,百人小农村,每个人对每个人都非常熟悉,日日八卦争吵不断,却也因此,很容易彼此宽宥不记仇,人人眼中的世界与无边际的大自然交接,谁又能够真正捆绑住谁?一片落叶一只昆虫,足够你观察几生几世,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人必须彼此掠夺戕害?“也许,在城市人眼中,劳动者非常辛苦,其实,肢体劳作换来生活所需,乐趣无穷,非外人所能领会。”大师认为,人人自己动手便能丰衣足食,无谓纷争,也就不需要发生了。战争,非常可笑,但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可遮掩,必须告知子孙,才能完整理解人性,这也是蒂妲从约翰身上找回的亲情。


【作者简介】 

陈念萱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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