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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牵猴:世界上最古老的博物馆,见证罗马的兴衰

2017-07-01 顺手牵猴 大家


博物馆窜行记

带你游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文 | 顺手牵猴


雅典衰落后,偏处希腊世界边陲的马其顿崛起,成就一时霸业,并将希腊化文明的版图,向东推进到印度河一线。然而亚历山大一生戎马,最后以三十六岁低龄,死于东征路上,麾下托勒密等大将拥兵割据,在西亚、埃及各自称王,帝国遂告瓦解,直到罗马在地中海周边,确立武力威慑下的和平。

做为希腊文明的继承者,罗马人并没有在科学、艺术的创新方面,获得前者那样的成就。这个强调实用的民族,真正擅长的是工程、法律、战争,这些领域,而且影响延续至今。很大程度上,因为他们的扩张和复制能力,使得希腊文化的诸多元素,得以流传久远,否则我们今天的生活形态,将会有很大不同,从认知世界的态度到公私权利的边界,哪怕具体到餐饮,甚至坐便器的样式。

根据罗马的起源传说,最初城邦的命名,来自罗慕路斯,就是那两个著名狼孩中的兄长,而他们的先人又是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昔年他的故国经过长期困守,最终亡于希腊人的木马诡计,只有他带领族人一路向西逃亡。在地中海南岸,他们被迦太基女王迪多接纳,得以喘息。在罗马人维吉尔的史诗中,这对男女一次避雨时,在山洞中偶遇,做出不可描述之事。

男女主角躲雨时慌不择路,不期而遇,不管是花架还是凉亭,然后擦出火花的叙事俗套,就此诞生于两千年前,维吉尔老师的如椽之笔下。问题是这位具有一半神祗血统的英雄,并非儿女情长之辈,虽说给他一半上界DNA的,居然还是爱神维纳斯。他肩负历史使命,为特洛伊人开辟新的生存空间,于是渡海北上,建立未来帝国。现代帝国统帅丘吉尔说过,忘恩负义乃是伟大民族的特有品格。成为弃妇的迪多女王绝望自焚,埋下后来汉尼拔率军翻越阿尔匹斯山,奇袭意大利的伏笔。

这些古代文字,究竟多大程度是在记述史实,又有多少属于意识形态文宣,还真不好说。罗马人无暇感叹的风云事变,已是聊供我们缅怀的遥远过去。当年结束罗马共和政体,确立新制的始皇帝屋大维,自认传承了埃涅阿斯的血脉,故而和天神攀上了亲戚。而《埃涅阿斯记》的作者维吉尔,也正是他的御用诗人。荷马史诗的一个情节枝脉,被他一路引申,展现波澜壮阔的罗马创建伟业,就像武都头传奇的一个片段,生发出《金瓶梅》。

那个时代的罗马,除一些古市场的遗址外,地表遗迹已经很少。尼禄在位时的一场大火,导致城市大面积重建。类似的市景变容,直到很晚近的历史中也一再发生,我们熟悉的一些明星建筑,从伦敦的议会大厦到芝加哥的博物馆区,都是大火灾后出现的新地标。帕拉丁和卡比托丘地之间,那片近几百年陆续挖掘出帝国时代的古市场,曾是罗马公共生活的中心;政治人物发表演说的讲坛、元老院,以及神庙、剧场、凯旋门,都集中在那里。


古罗马市场


如同雅典、佩尔迦马都在城市制高点建筑一座卫城,罗马也有居高临下的朱庇特大神庙。朱庇特是罗马多神教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的宙斯。祭奉他的殿宇位于卡比托山顶,这里是帝国的精神象征。传说就是在这里,偷袭的高卢人惊动了天后祭坛的圣鹅,大叫吵醒卫兵,这才干掉潜入之敌。版图内的外省城市,降低规制的同款建筑综合体也是标配,就像中国稍具规模的城市都得有个万达广场。

卡比托这个名字源于人头一词,后来在现代语言中,逐渐引申出首都、立法机构所在地。这一带现有的景观却属于后世的产物,比如外观古拙的天坛圣母堂,就建成于中世纪。更大的主体建筑卡比托博物馆,则在十六世纪初步成型。当这个建筑群动工不久,从未到过意大利的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一世,说出过一句流传至今的话:“兴建罗马,绝非一日之功。(Romam uno die non fuisse conditam.)”

卡比托是世界最古老的博物馆,由三座宫室建筑组成,各居一端,围框出一个梯形广场。这里的铺地花砖,复合出一个多瓣椭圆型花饰。当时的教皇保禄三世(1468-1549)将其做为重点工程,委托事业如日中天的米开朗基罗,负责规划设计。他要以此为开端,建设一个合乎文艺复兴风尚的全新罗马,让世俗君主们开开眼。广场的视轴中心,是一座罗马皇帝马库斯·奥勒留的骑马铜像。


奥勒留的统治时期,是在公元二世纪。有个电影《角斗士》,对他有过不大靠谱的描述。做为所谓“五明君”中的最后一位,随着他的去世,帝国的盛世及其治下的和平,也就是Pax Romana,终告结束。在罗马众多皇帝当中,他的现代知名度或仅次于屋大维和尼禄,而与卡里古拉、哈德良和图拉真大致相当。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哲人王”身份。虽说几十年东征北讨,他却常年用希腊文写作《沉思录》,而且至今被视为斯多葛哲学的名作。

这样珍稀的一件文物,自然不能总在露天日晒雨淋,所以放置在广场上中央的是复制品,而真迹早已藏入广场西侧的博物馆室内,立置在一间专设的现代化展厅中。比起其它的欧洲骑士像,它的人与座骑之比显得很大,好像皇帝跨在一匹蒙古马上,而且没有脚镫(有待从中国传入),而青铜铸件表面的鎏金残痕,则是复制品上没有的。


奥勒留骑马铜像


古罗马青铜铸像当中,完整遗存至今的屈指可数,其余那些不是后世被重新熔铸成钱币,就是后来当做异教偶像摧毁。而这尊奥勒流铜像得以幸存的原因,是被误认为颁布《米兰敕令》,解禁基督教的君士坦丁一世。当然,奥勒留本人在迫害基督教方面颇有作为,且不输于其文治武功。

就在同一展厅,恰好陈列着君士坦丁巨像残片,基本完整的头部显示出圣化人物的倾向。这是后期罗马造像的特征,开始背离希腊写实传统,也预演了僵板的拜占庭风格。当时的匠人曾为翁仲雕过两只右手。学者推测原本执掌权杖的那只,后来被改为握持基督教圣物。君士坦丁在位期间的两大手笔,一是为基督教平反,二是将帝国都城迁至东方的拜占庭,并改名君士坦丁堡,也就是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


君士坦丁巨像残片


这一举措曾伴随大批精英的东迁,也标志着罗马城衰落的开始。随着高架渠道荒废失修,大片城区供水中断,人口只能聚居在狭长的台伯河岸地带,从而又导致瘟疫流行。此外更有一次次的蛮族洗劫和天灾,只有教皇上有勉强维持基本秩序的影响。两百多年前,爱德华·吉本在这座博物馆外,目睹圣母院的修士在晚祷的吟唱中赤足走过。古代世界的湮灭,让他萌生写作《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冲动。

基督教之前的古代罗马,残暴,进取,生机勃勃。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可以说充满狼性。卡比托博物馆的核心收藏当中,就包括那件有名的狼图腾。青铜铸造的牡狼,为罗穆路斯、雷穆斯两兄弟哺乳。他们是一位女祭祀和战神交合所产,后来被承袭祖父王位的叔公派人把他们丢进台伯河淹死,却为河神所救。成人之后他们拉起自己的队伍,却在新城邦的选址问题上发生内讧,结果哥哥干掉弟弟,建立最初的罗马。

不止一位古代罗马作者都曾在著作中,记述类似的母狼喂奶救活双胞胎的铜像确实存在,其中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历史作家李维,都是有分量的人物,更不要说西塞罗。但我们今天看到的塑像,却很可能是中世纪的作品。早在十八世纪,艺术史开山祖师温克尔曼就曾提出,喝狼奶的双胞胎兄弟是文艺复兴时代添加的。一些现代专家则通过铸造工艺分析、碳14年代测定,进一步推定雕像应为后世仿作。



我们以前聊过,博物馆出现复制品,并不是新鲜事。前现代人更关心作品传达什么信息,而不是作者的个人印记。再者,如果没有大量复制品存在,多数古代作品的面貌,我们已无从知晓。比如说,没有卡比托博物馆这件复制品,据信出自伊匹戈努斯之手的《垂死的高卢人》,早就掩埋到了历史深处。

伊匹戈努斯是希腊化时期的雕塑家。马其顿帝国分裂后,大将阿塔鲁斯在西亚割据称王,定都佩尔迦马,启用过大批艺匠。伊匹戈努斯也在其宫廷当差。当时这个新生的王国,因为一支东侵的高卢人袭扰,边患不断。古代希腊、罗马人都曾记载,这些凯尔特部族的男人经常裸身冲杀,以逞血气之勇。这样的古朴战法,面对亚历山大调训过的队伍,怕是讨不到便宜。但他们悍不畏死的气概,也赢得过胜利者的敬意。于是有了《垂死的高卢人》,这样的纪念性作品。

伊匹戈努斯的原作是用青铜铸造,很早就已失传。传世的大理石复制品,出自罗马匠人,长期被认为表现受到致命重创的角斗士,直到上世纪,才根据人物的唇须、项圈,还有断残的“朋克头”,确定其高卢人身份。欧洲北方的权贵子弟兴起壮游热潮后,到罗马观赏这座雕像,被视为必修的课业之一。拿破仑入侵意大利时,将其做为战利品劫往巴黎,在卢浮宫展出,直到法国战败,归还罗马。此后这座雕像唯一一次离开意大利,是近年在华盛顿和纽约借展。


《垂死的高卢人》


卡比托另有两件铜像不该错过。一是来自希腊化风格的费德里诺,又叫《拔刺的男孩》,表现一个坐姿少年俯身拔掉脚掌上的棘刺,因为造型生动,曾被后人广泛复制。它的另一特异之处,是从未在历史中失踪过。很长时间,它和奥勒留骑像一样,陈放在拉特兰的教皇宫。另有一座写真胸像,通常认为是罗马共和国末期要人布鲁图斯,就是在庞培剧场率众刺杀凯撒的那位执政官(事发地现名银塔广场,距此不远,有很多走失的猫栖身)。


《拔刺的男孩》


布鲁图斯胸像


这家古老展馆的收藏,并不仅限于古典时代。这里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也同样可观,不论拉斐尔的自画像,还是卡拉瓦乔的世俗题材杰作《算命师》。新技术的应用,这里也有所见。最近的特展《雷奥纳多与飞行》,围绕借自都灵王室图书馆的达·芬奇飞行研究笔记,因文件材质脆弱易损,只能锁入空调玻璃展柜,而通览手册内容,只能依靠抄本和触屏多媒体,领略大师当年通过观察鸟类,构想扑翼机的构造。

遥远的古代,罗穆路斯、雷慕斯两兄弟,也在这一带观鸟占卜,为部族建城的选址问题,互不相容。卡比托博物馆顶层平台,是一处观赏这些旧址的制高点。极目四望,层层叠叠的历代遗迹壮阔而庞杂,两千多年此兴彼衰的各种风格,随意并置混搭,从未经过规划。这其中却另有一种力量。在这背后,是一种世界性,而不是地方性的文化眼光。你会想到尼禄宫廷中的一位诗人的吟诵——异乡人,请一饱眼福!

视野中唯一的不和谐因素,来自纪念意大利统一的祖国祭坛,建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这座硕大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因为虚张声势的体量、矫揉造作的设计,被起过“打字机”、“假牙”之类的外号。它也可以算是国家主义美学的一个样板。有过辉煌历史的民族,常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不幸。


“打字机”


最后插播一条信息——卡比托另有一处二十年前新辟的分馆,叫做蒙特马尔蒂尼中央馆。它的前身是一座工业革命时代的老发电厂,距离金字塔不远,墨索里尼统治时期停止运营,此后曾荒弃多年。不像伦敦的泰特现代,这里的老爷机器设备保留在原处,衬托着古代大理石雕像,效果超酷。



【作者简介】 

顺手牵猴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行脚诗人,业余摄影师,译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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