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难言秋瑾身后事

文 | 叶兆言

7月的杭州很热，梅雨季节结束，骄阳似火天天都高温。我住在杭州灵隐的白乐桥，1955年，中国作协出资3千元，买下了这栋叫“孟庄”的房子。究竟是主人姓孟，还是这个地方就叫孟庄，没弄明白。反正房子翻修过，原来是不是这个样子，不知道。

每年都有十几期作协会员在这入住，照例会安排一些参观活动，譬如去绍兴的鲁迅故居，去乌镇的茅盾纪念馆。7月13日，我们去了绍兴，鲁迅故居此前去过好几次，闲着也闲着，去就去吧。回程从绍兴城里穿行，经过“古轩亭口”，正好遇上堵车，堵得很厉害。车上人纷纷用手机拍照，熟悉秋瑾故事的同志开始说故事。

我也不能免俗，对着车窗外，拍了一张照片。这里正在修路，十分常见的镜头，又脏又乱又差，道路的一半被围挡起来。我们很有耐心地等着，想不耐心也没办法，好在天气虽然热，车中有空调，也还可以忍受。况且趁此机会，多看几眼窗外的古轩亭口，未必是什么坏事。

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刚读研究生，也是到绍兴来晋谒鲁迅，也是过来看轩亭口。记忆最深的是无数燕子，飞过来飞过去，遮天蔽日。飞来飞去的燕子很容易把人带到历史中去，那时候，绍兴城还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小城，鲁迅故居也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没多少人，有些破有些旧，因为破旧，更能感觉到历史的包浆。

记得当时有人介绍，自从秋瑾在轩亭口被杀，每到黄昏，天空中便有无数燕子徘徊。我印象更深的，介绍人说秋瑾完全可以不死，可是她执意要牺牲，坚决要成为先烈，最后也就取义成仁了。多少年来，我时不时会去想，秋瑾为什么执意要死呢。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是鉴湖女侠留下的一句遗言。很显然，在当时，秋瑾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意义，众人皆醉我独醒，除了壮烈地去死，还有可能会激起一点涟漪。“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刺杀摄政王载沣的汪精卫，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有时候，有时候，除了去死，还能有什么呢。

把秋瑾和文革后期被枪毙的张志新放一起谈论，似乎不太合适，想说的是她们都有一种后加的光环，都获得了一种追加的荣耀。她们都可以不死，有意无意地，都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死，因此她们的死看上去说起来都很壮烈。我不想说她们生前就预感到了将来，预感到将来其实是我们后人后加的。

秋瑾之死，在当时还能听见一些反抗的声音，这些声音是从上海的租界发出来的，革命党人可以躲在这里骂娘。张志新的死，死了也就死了，在当时，恐怕很少有人会觉得她不应该死。事实上，很多人都会觉得她死有余辜。

不能说老百姓麻木，老百姓向来就是麻木。我们都是老百姓，我小时候，坚信被枪毙的都是坏人，因为被枪毙了，所以就一定是坏人。

话还是回到我们经过的“古亭轩口”，一个古字，凭空增添了几分历史沧桑。我趴在车窗上，看着乱纷纷的车外，看着各式各样的广告，看着那些无厘头的文字，思绪万千。当时就决定要写点什么，踌躇再三，写什么呢，有什么好写，没什么好写。

第二天赶回南京有点事，二十四小时内，再次回到杭州。回南京是给竞赛的中学生出题目，我拟定的题目是“义不容辞”，就这四个字，写一篇议论文。最终被否决了，理由是中学生写这题目，不太好写，你想让他们说什么呢。

第三天一早，去西湖边寻找秋瑾墓。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都在胡思乱想，天很热，报38度，出门坐公交，下车就是货真价实的桑拿。从葛岭走到岳坟，经过苏小小墓，根据高德地图导航，秋瑾墓已经在旁边。转来转去，突然看到了秋瑾的雕像。过去也曾经来过，西湖边上这坟那坟太多，记不清确切位置。

天太热了，真的是热，拍照，悼念一下，便转向旁边的西泠印社。西湖太美了，西泠印社也太好了，秋瑾墓能选在这么一个地点，找对了地方。恰巧刚开始玩“今日头条”，对我来说，这是个新玩意，充满了新鲜感，便用手机发了一条，文字内容如下：

杭州气温38度，出门就桑拿。这几日住灵隐，窗前有条路，前行几十米是灵隐寺，天天早晨被烧香的香客吵醒。前天去绍兴一日游，回来路过“古轩亭口”，正好遇上堵车，匆匆拍张照片。当时就动了念头，要把一直想写的秋瑾文章完成。今天上午专程去西湖边，汗流浃背，找到秋瑾墓，见到她的塑像，看到孙中山的题字。

鉴湖女侠的墓在杭州西湖边，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可是她牺牲以后，遗体被迫迁葬十次之多，恐怕很多人不知道。其中光是一个葬西湖边，迁走，再葬回来，再迁，又葬回来，来回就折腾了三次。好在最后还是葬西湖边了，青山有幸埋忠骨，再也不会有人愚蠢到想把她的坟给迁走。

还配了几张照片，又老夫聊发少年狂地玩了一回时髦。这种手机上的东西，好就好在来得快，立刻有呼应。与平时写文章没反响不同，说什么的都有，有问好的，有拍砖的，还有做广告的，有一条评论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文笔太差，你想写啥？

是呀，我究竟想写什么。确实想了很多，然而，然而还真没写出什么。“秋风秋雨愁煞人”，我还能写啥，天这么热，也只能盼着“天凉好个秋”了。有人问我，“老师，说说为什么会被迁走几次。”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倒也干脆，你查一下百度就行了。

写文章最忌讳卖弄，大家都知道的事，写也没什么意思。大家不知道的事，也没必要去写。我一直觉得百度是个好东西，有人说百度老是出错，有点错又有什么关系。人非圣贤，焉能无错，更何况不花钱的百度。

前几年，我曾看到一条新闻，秋瑾在湖南的衣冠冢被盗。当时很感慨，盗亦有道的古风，早已经不存在了，盗无道久矣，现如今连秋瑾的衣冠都会让贼惦记，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西湖边太热，热浪滚滚，空气仿佛凝固了。游人都在出汗，男人在出汗，美女也在出汗，一个个大汗淋漓。我突然觉得很累，汗出得太多，人累，心也累，后悔自己自投罗网，一不小心落到了杭州这火炉里，好在看到“今日头条”上还有一条评论，让我感到一丝凉意：

重庆人们热烈欢迎你来耍，不热安逸不准走，哈哈。

好吧，有重庆垫底，杭州的热或许就可以忍受，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暂时不会去山城重庆，那里更热，躲一天是一天。

（本文原标题：《暖风薰得游人累》）

【作者简介】 

叶兆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作家，著有《花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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