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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游戏》中,当爹很难不变成祸害

2017-07-22 宋金波 大家


| 宋金波


《权力的游戏》拍到七季,维斯特洛上一代老领导老政治家已凋零殆尽,小辈们开始全面掌权。啊,属于年轻人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也是到这一刻才更容易发现,虽然年龄增长,身体更强壮,阅历更丰富,甚至掌握了政治权力,但他们很难逃避父亲的魅影。父亲无处不在,父亲如影随形,经常侵入脑海,碎碎念,掘出陈年记忆。

《冰与火之歌》原著中,类似的心理描写,更是密集。

记忆很少甜美。更多是苦痛,阴影,让他们在凛冬来临之前就尝到彻底的寒意。

流行语怎么说来着?“原生家庭”,“父母皆祸害”。

至少在《权力的游戏》中,“原生家庭”是很多人难以脱逃的牢笼,而他们的父亲,是不折不扣的“祸害”。



头一个,是“小恶魔”提利昂。

《权力的游戏》看到现在,大场面不少了,比如“血色婚礼”。但是,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我看来,是“小恶魔”君临受审。

原著是这样写的:

提利昂抬头望向父亲那双有着冷傲的金黄眼瞳的大绿眼。“我认罪,”他说,“很可怕的罪。您想听吗?”

泰温公爵保持沉默。梅斯·提利尔点点头。奥柏伦亲王稍有失望。

“你承认自己毒害国王?”

“对此我无话可说,”提利昂道,“关于乔佛里的死,我是清白的。我犯的是更可怕的罪。”他朝父亲跨近一步。“我生了出来。我活在了世上。我的罪就是生为侏儒,我为此忏悔。而且不管我的好老爸原谅我多少次,我继续着自己的丑行。”

“荒谬!提利昂,”泰温公爵宣布。“交待问题就好。这不是一场对侏儒的审判。”

“错,大人,我的一生就是一场对侏儒的审判。”

“你没有为自己辩护的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我没干过,但现在希望是自己干的。”他把脸转向大厅,面对一片由刷白的脸组成的汪洋。

“我希望自己备下足够的毒药来对付你们所有人,你们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还不能成为你们想象中的怪物。我是清白的,在这里却得不到正义。你们让我别无选择,只能求助于天上诸神。我要求比武审判。”


与全书其余部分相比,这一幕的文风严肃得可怕,让人想起了《罪与罚》或《卡拉马卓夫兄弟》中大段的庭审自辩。

提利昂没说错。他的出生导致母亲难产而死,自己又是侏儒(“半人”),此后他一直活在负罪感中。

他的父亲,一代雄杰,兰尼斯特·泰温公爵,对他的情感,几乎与仇恨相当。这一方面因为提利昂“害死”了泰温的爱妻,另一方面,一个侏儒儿子,无法承继家族大业,英俊精干的长子詹姆却早早做了御林铁卫,不再有接班资格。这让泰温极为吐血。泰温喜怒不形于色,妻子离世后更与微笑无缘。他以近乎精神虐待的方式收拾提利昂。情感的猪油蒙住了泰温的心窍,尽管所有读者观众都看出提利昂才是能力更像他的人,他却完全无视。


兰尼斯特·泰温公爵与小恶魔


在这次审判之前,提利昂最后一次从父亲那里领受了一点可怜的精神奖赏。泰温(在无可奈何之际)托付提利昂代行国王之手职责,让提利昂极为振奋。自幼被罪恶感浸泡的提利昂始终在鼓起勇气寻找机会,在父亲面前证实自己。他大展韬略,领导了君临保卫战,身先士卒,被削掉一块鼻子,几乎送命。

泰温回到君临,提利昂转瞬成了用过的抹布。一切都没改变。接下来,他被诬受审,而泰温显然既没打算给这个儿子信任,也没有额外的温情。

泰温最终死于提利昂弩箭下。他睡了提利昂的女人,让她作伪证。而提利昂后来还知晓了当年自己被泰温指使一营军士轮奸的初恋,其实并不是妓女,那只是泰温的诬陷。

估计所有人,都立即想到了俄狄浦斯。

泰温既缺乏世俗情感,又具有强烈的控制欲望和能力。但他对提利昂,目的不是控制,而是侮辱、折磨和制裁。他把可怕的罪名给了儿子,一直怀有恨意。

一代枭雄,却无法走过这么一个矮矮的心理关口。

这么糟糕的父子关系,还可以上溯。泰温的父亲,泰陀斯·兰尼斯特,温和却又意志薄弱。泰温年轻时因为见过太多人对他父亲和兰尼斯特家族的嘲笑,从来不喜欢更不信任笑容。泰陀斯在妻子死后,找了个杂货商女儿为情妇。她将泰陀斯的骑士们随意差遣,甚至佩戴他已故妻子的珠宝首饰。父亲死后,二十五岁的泰温从君临返回凯岩城,下令将父亲的情妇扒光之后在兰尼斯港游街,又将她逐出西境。

不过,这次谋杀也可能没那么极端。

泰温死前说:“你不是我儿子。”提利昂回答:“我就是你儿子,我一直是你儿子。”

提利昂究竟是谁的儿子?

争议至今仍然很大。我本人倾向于提利昂是“龙种”的观点。比如,龙族子孙特别容易引发难产,包括已经确认的丹妮莉丝和琼恩·雪诺。

更关键的一点是,如果提利昂不是龙家子孙,那么,他射杀泰温就是真正的弑父。与此同时,流着“龙血”的就是詹姆,而他当年所杀的“疯王”,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两个弑父的罪人。

“弑父”的暗念潜伏在整个《权力的游戏》中,但是以老马丁的底色,不会将这个罪行合法化。毕竟提利昂受到很多人喜欢,詹姆也被逐渐洗白,他当年的弑君几乎是“为国为民,阵前起义”。因此,最终让“弑父”无法成真,是个好的选择——只不过,这也让泰温对提利昂的恨意,有了新的诠释空间。

但无论谁是亲生血脉,泰温仍旧是“父亲”,会影响到所有家庭成员。瑟曦虽然头脑比郭芙还差,控制欲和野心却不输泰温。作为一个母亲,在祸害死自己的三个子女后,瑟曦仍汲汲于权力,无论遗传或教育之功,她须臾不离口的“父亲”,“虽死犹生”。



与泰温相比,霍斯特·徒利,艾德·史塔克的老丈人,徒利家族的掌门,更像一个生意人。

珊莎的姨妈莱莎·徒利,整个一出人生悲剧,就是她父亲造成的。


莱莎·徒利


少女时代的莱莎是一个羞涩、友好并颇有魅力的女孩。她与姐姐凯特琳·徒利和父亲的养子培提尔·贝里席,也就是小指头,一起长大。她爱上了小指头。小指头和艾德·史塔克决斗重伤,莱莎尽心照料他,后来又怀上了培提尔的孩子。

这时她的父亲,霍斯特·徒利,骗她喝月茶打掉了孩子,又把培提尔赶回谷地。他把莱莎许给了琼恩·艾林,谷地的大领主,没有直系继承人的老人。这段婚姻没有幸福可言。莱莎有过五次流产,两个夭折的孩子,最终生下劳勃·艾林。劳莱莎对他极度宠溺。在最后一次流产后,她变得多疑,从哪里都能看见敌人——医学上说,一点也不奇怪。

莱莎后来被小指头推下月门。她的死赢得一片不了解她命运的观众叫好声。

这样的父亲,不会只教育出一个问题子女。莱莎的姐姐凯特琳,亲爱的“猫姨”,也是状况百出。她的所作所为,几乎全程护送了史塔克家族步入悲惨世界,说“红颜祸水”,也不为过。凯特琳的内心戏丰富而且有欺骗性,单单电视剧无法揭批,还是建议去看原著。

除了控制,轻视与偏袒也是父亲的“常见病”。

猎狗,桑铎·克里冈,天生杀手,从小被哥哥“魔山”欺压,因为玩哥哥的玩具被哥哥把脸压到火盆里毁了容。这成了他一生的梦魇。但他还要同时面对父亲对哥哥的偏爱,对自己的忽视甚至蔑视。这养成了他偏激、愤世的行事风格。对父亲的心结,最终都凝结为对魔山的恨意,这恨意在相当长时间里,几乎成为他生存的全部意义。


桑铎·克里冈


琼恩的死党,山姆威尔·塔力,有一个更不堪的父亲。塔利家族的领主蓝道·塔利伯爵,按照HBO的角色描述:“父亲,年龄介于50到60岁之间。他是维斯特洛最伟大的战士之一,没有幽默感,严肃而且让人害怕,无论在战场还是家中,他都对纪律有着极高的要求。”

山姆威尔的童年生活严苛的父亲阴影之下。蓝道一直想把胆小懦弱的山姆威尔培养成一个合格骑士,甚至不惜使用锁链等虐待手段。当琼恩劝说山姆去学城打造项链时,“山姆摸摸喉咙,他几乎能感觉到颈链的存在,勒得窒息……你想要锁链,就尝尝滋味。曾有三天三夜,山姆的手脚被拷在墙上,醒了就哭,哭完就睡。喉咙的链子勒得最紧,把皮都磨破了,而且只要他在睡梦中翻身,便无法呼吸。”这段记忆说明的事情显而易见。

在健壮好斗的弟弟狄肯·塔利出生之后,山姆享受了几年音乐、厨艺和美食,随即在即将成年时,被父亲强迫加入守夜人军团,以免他妨碍弟弟的继承权。

兰道这样的父亲,应该遇见“小剥皮”这样的儿子。当然,他比起卡斯特还是要正常仁慈许多。卡斯特是山姆的爱人吉莉的父亲,他占有和奴役了自己的女儿们,让她们生下自己的孩子,最后死于非命。

“小剥皮”和席恩这对冤家,也各是自己父亲淫威的产物。席恩自幼被当作筹码质押出去,长大后仍然被父亲轻视。这几乎使他丧失了自尊的人格——早在他被“小剥皮”阉割之前已然被自己的父亲精神阉割。而“小剥皮”也长期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作为私生子,在山姆同样的境遇,他可能连去做守夜人的机会都不会有。他极端的虐待欲望,既是家教,也是发泄。



原生家庭的影响实在太过强大,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来面对,可能是臣服,可能是缠斗,也可能是超脱。

在所有的人中,我认为最难得的,是猎狗。他在放弃的路上走得太远,被恨意浸渍得太久,杀戮也最多。但你能看到他始终有善根未泯。第七季第一集,当看到当初被他劫掠的店主与女儿自尽的惨状,他在暗夜中去掩埋遗骸,想起上一季他大开杀戒,不觉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期许。其实早在更久,无论是对珊莎还是二丫,猎狗所行都相当仗义。这个人很有点武松或裘千仞的意思。维斯特洛没有佛陀,否则我猜他肯定能成为一代上师。

小恶魔也面临着解脱。他是大纠结,大恶念,可也是大善行。因为他的谏言,多少百姓免于无辜陪葬。他固然是十分现实的政治人物,却始终保留了一缕酒神精神。

山姆通过学习成长。席恩或通过牺牲解脱。对了,还有琼恩·雪诺,他不仅要记住父亲,还要寻找父亲。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得救之路。

严格来说,在原生家庭中受伤的每个人,都将经历一次精神上的“弑父”。“弑父”是他们成年礼的必然环节。

而这种“弑父”,其实并不一定针对具体的个人。少年时的记忆,少年时遭遇的强制,少年时不得不膜拜的神像,少年时不得不复诵的谎言,少年时不能不虔信的传统……它们都能以父权的面目出现。

《权力的游戏》是革命的进步的文艺作品,张扬的是民主、自由(信仰)、宽容……“弑父”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花边。

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面对少年时认知的世界,将会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他掌握了政治权力,将会决定万千生民的命运。他血管里流着谁的血脉并不重要,他精神上遗传的是谁的基因,才更能界定这个人。从这个角度讲,小恶魔之所以最终不是“恶魔”,猎狗我们也很难将其视为一条“狗”,就在于,他们既没有被他们所恐惧的所重塑,也没有在与“父权”的缠斗中变成敌人的样子。常识和良善拯救了他们。

最怕的其实是缠斗后的成长,反成为敌人的样子。比如珊莎,她说起瑟曦时的口吻,被琼恩一言点破:“听起来你对她赞赏有加呀!”

《权力的游戏》中的维斯特洛,处在一个有意思的时代。几十年前,他们刚刚经历过割据、反叛,及政权更迭,几十年的太平盛世与漫漫长夏后,好日子似乎永无尽头,但厉鬼和龙出现,凛冬将至。

泰温、老波顿等老一代维斯特洛政治家,大部分都经历过残酷斗争,他们信仰的是铁血与丛林法则。他们与新的时代脱节,不仅难以理解龙和厉鬼,更无法理解丹妮莉丝、琼恩·雪诺的统治哲学。我们可以看到前者和后者,不仅是代际差异,完全是两种世界观。前者老派而顽固的世界观,他们对子女所造成的伤害,很难在山姆、雪诺、丹妮莉丝们身上再现。


《权力的游戏》各势力分布图


权力的游戏中的大部分老派父亲,在危机感和焦虑中急欲将子女命运纳入到现实买卖中。生意就是生意,只要有可能,他们当然不会只满足于代替孩子相亲。焦虑感不仅是某个阶层的专利,而是会自动分配给每个有心加入权力游戏的玩家。这样的父亲永远不会明白,没有爱的滋养,即使赢得权力,也只能终生困坐在冰冷刺人的铁王座上。

不管怎么说,虽然绕得很艰难,但《权力的游戏》在尾声即将来临时,回到了主流轨道上,人仍有望在善与恶间选择。这是我喜欢《权力的游戏》的地方。相比之下,《牛虻》用一句“杂耍该收场了”就完结了革命儿子和反动父亲的纠葛,实在弱爆了。


题图:美剧《权力的游戏》里的“小恶魔”提利昂


【作者简介】

宋金波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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