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志：当一支乐队在演唱会上跟你谈难民谈女权

文 | 张铁志

1986年，美国《滚石》杂志称U2是“八零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乐队”（Band of the 80s）。

这是一个厉害的预言。因为他们在之前的几张专辑，建立他们作为一支优秀摇滚乐队的地位，但他们还不是全球巨星。

一年后，没有人再对此有所怀疑。1987年，他们发行的新专辑《约书亚树》（Joshua Trees），将让他们不只是八零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乐队，更成为全球超级巨星。

三十年后的今年，他们举办约书亚树三十周年全球巡演演唱会，至今卖出240万张门票。

▍一

《约书亚树》原本要叫做两个美国，一个是真实的美国，一个是迷思的。前者是1980年代里根主义的美国，是充满枪枝暴力、种族主义的美国，是自以为正义又有着腐败外交政策的帝国，是贪婪与资本主义霸权的美国。但是他们又迷恋另一个美国：一个开放空间的、高举自由之梦的、金恩博士所爱的国度。

在专辑录制过程中，他们参与了“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 ）的美国巡回演唱。之后，波诺（Bono）和妻子前往中美洲的尼加拉瓜和萨尔瓦多。当时萨尔瓦多是美国支持的右翼政权执政，尼加拉瓜则是美国支持的反革命力量意图推翻左翼的桑定政权。这让他们开始认识美洲的政治问题。

冷战时期的美国政策就是要防堵共产势力扩张，甚至不惜支持右翼独裁政权。到了1980年代里根时期，立场更是强烈。里根资助尼加拉瓜游击队去推翻桑定政权之事，后来成为一桩巨大丑闻。

在尼加拉瓜，波诺亲眼目睹了美国介入造成的内战如何让农民在不安战火下痛苦地生存，也看见了人们如何因为美国封锁而受饿。在萨尔瓦多，他们看到路旁的尸体，知道“在那里，反对派人士会突然消失。智利也是一样。而这些恐怖事件背后都是同样的力量在支撑：美国”。波诺对美国感到巨大的愤怒。

但此时也是U2对美国更为迷恋的时刻。他们在演唱会的巡回途中，大量阅读美国小说如Norman Mailer， Truman Capote， Raymond Caver， James Baldwin， Charles Bukowski， Sam Shepard， Flannery O‘Connor等等。波诺爱上美国地景的强烈影像感，爱上美国文学和音乐，并且认识到那些小说中被美国梦所拒斥的人群。

因此，波诺想要把这个时代描写为一个精神干枯的时代，他脑中出现沙漠的意象，于是有了专辑名称《约书亚树》和专辑封面：沙漠中一棵孤独的约书亚树。

对波诺个人来说，沙漠意象也符合他那年的心情：他的婚姻出现危机，巡演过于频繁（导致前者），还有工作人员好友Greg Carroll的去世。“那一年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个沙漠。”

从封面概念上，他们想要制造一种沙漠和文明相遇的感觉，设计师Steve Averill说。因此，他们和摄影师Anton Corbijn特别去加州沙漠寻找适合的场景，意外发现这一棵树。

音乐上，1986年时他们在纽约经常和滚石乐队Keith Richard与Mick Jaggar混，从他们身上更深地认识到蓝调音乐，并发现自己对音乐传统的陌生，因此开始更认真地去学习音乐的根源，不论是民谣或蓝调，而那也成为他们迷恋的美国文化。

《约书亚树》除了畅销金曲 “With or Without You”“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 am Looking For” 外，还有几首来自波诺在中美洲的旅程而被启发的政治歌曲。

《射向蓝天》（Bullet the Blue Sky）是波诺在萨尔瓦多感受到的恐惧。当波诺走进农村时，突然发生爆炸声，他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他看见机关枪并听到战斗机从头上呼啸而过，但一个农夫跟他说，别担心，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波诺痛苦地反省说：“这个农夫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生活，而我却只在这里几周，想的都是我们歌曲是否会上排行榜第一名。”

《孤树之丘》（One Tree Hill）原本是写给在1986年意外过世的巡演工作人员Greg Carroll，但歌词中提到了智利的传奇左翼民谣歌手Victor Jara，他在皮诺契将军政变上台后被刑求并处死。在这首歌中，波诺对 Jara的叙述正是他自己也追求的音乐哲学：“Jara把他的歌曲当作武器，手中紧握着爱。”

《红山丘下的矿城》（Red Hill Mining Town）则是关于1984年英国矿工大罢工（那场罢工对英国流行乐影响很深）。

对波诺来说，对美国的关注其实本质是对美国的困惑。“美国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地方。你必须跟他不断搏斗。”的确，在这个美国精神上最荒芜与贪婪、音乐上最缺少真诚的八零年代，曾经抱着美国梦的迷思长大的U2，用一棵约书亚树去反省美国的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去替美国人召唤他们遗忘的理想国度。

▍二

2017 年的三十周年巡回演唱会，我很早就买了伦敦场的票。

演唱会一开始，他们走到一个小舞台，唱起他们在八零年代前半期最著名的几首歌曲：Sunday Bloody Sunday， New Years Day等，没有巨大荧幕的投影，远远的我们只能勉强看到他们小小的身影。而这正是他们的目的：希望让大家感觉他们是回到原初，并且专注在他们的音乐上。

四首歌之后，8k超高分辨率的巨大荧幕亮起一片红色，只有那棵约书亚树是黑色。

欢迎来到“约书亚树”的苍凉世界。接下来，U2将会按照专辑一首首唱下去。

然而，对于这次巡演，他们强调这不是怀旧，而是发掘新意义。

吉他手The Edge在《滚石》杂志的访问中就说：“从《约书亚树》的创作到这个时代，彷彿经历一个循环：看看现在的全球不安，极端右翼政治和许多地方的人权遭到威胁。”

的确，我在这场演唱会上看到当今最巨大的摇滚乐队如何透过经典的歌曲和表演来与现实世界对话。

许多歌词都稍微修改来对应当下，如 “Pride （In the Name of Love）” 中提到那个全世界都认识的纯真脸孔、生命已经消逝在土耳其海滩的叙利亚男孩，并且说把这首歌献给“伦敦的彩虹人们”：因为那天下午就是伦敦的同志大游行。

但除此之外，波诺并没有如去年美国大选前般直接批评川普，原因是：“我希望投给川普的人也能在我们的演唱会上感到被欢迎。我了解并且不会轻忽他们投票给他的理由。我想左翼的人需要更理解他们……我相信，我们必须要透过找到更高的道德目的来建立我们的共同基础。”

演唱会的第三部份是约书亚树专辑之后的几首歌，包括强劲的摇滚歌曲Beautiful Day， Vertigo， Elevation等。但这一段有一个明确的主题，那是“我们能否去探索未来，并且思考未来该是什么样子呢？”波诺说。他们决定，未来将是关于女性，所以要向女性致敬。“正如你们所知，当男性霸权制造出混乱时，女性主义精神是扮演关键的力量。”思想的大跃进时期都具有女性主义精神，例如六零年代。“在之前One的运动中，我们也有个口号是‘贫穷是性别歧视的’。”

在演唱歌曲Ultravet时，荧幕先是呈现“HISTORY”，然后转成“HERSTORY”——这是他们和年轻女性艺术家的HERSTORY计划合作。然后，荧幕上出现从18世纪到当代超过六十位女权主义/女性主义先锋的头像，政治的，社运的，当然还有摇滚的（如Patti Smith），有知名的，也有大家不熟悉的。“她们”共同创造与改变了我们的历史。

但如果是“那种不受欢迎，川普总统不希望在美国看到的女孩呢”，亦即是一个来自难民营的女孩呢？

他们在约旦的难民营找到一个女孩Omaima，波诺和他太太与女儿在一年多前曾经去看过她。她把美国视为一个梦土，但这个梦土却不欢迎她。

U2演唱起1990年代为了萨拉热窝围城之战而唱的歌曲《萨拉热窝小姐》（Miss Sarajevo）。我们在荧幕上看见这个美丽女孩Omaima，她说：“我来自叙利亚，我梦想着成为一个律师，所以我能捍卫人们的权利。”

原来“Miss Sarajevo”的MV画面是被战争蹂躏的萨拉热窝，但此刻在我们眼前的是被战火严重摧残的叙利亚城市，是约旦的巨大难民营和难民儿童的生活。

此时，体育场观众席的左侧出现了一个有着Omaima美丽脸孔的巨大旗帜，覆盖在数十位观众头顶上，这群观众举起手来缓缓推移着这旗帜向右移动，经过每个人的头上。这当然是一个噱头，但是当你触碰到这个旗帜时，你真的会和这个女孩产生一种比起只是观看更深的联系。

在演唱歌曲“Ultraviolet （Light My Way）”前，波诺说要把这首歌献给去年在英国脱欧公投前夕被刺杀的女性议员Jo Cox。Jo Cox不仅过去和波诺一起合作过推动“让贫穷成为历史”（Make Poverty History）运动，在去年脱欧公投中也是积极主张留欧、支持移民权益。他引用她曾说过的话：“我们的共同之处比分裂我们的部分更多。”然后说：“我们爱尔兰人是一个移民的族群。我们来到了伟大的英国，并且感谢你们给予我们安全和照护。我们希望这不会停止。”

在演出最后，波诺邀请暖场的Noel Gallagher上台合唱他们的摇滚经典“Don‘t Look Back In Anger”，这首歌在今年5月曼彻斯特恐怖袭击造成22人死亡后，成为一首安抚人心的地下国歌。Gallagher也特别把这首歌献给不久前Grenfell Tower火灾死去的人们。

果然，这场演唱会不只是凭吊过去，更是去省思现在。当然，U2早已不是当年的U2，也不再如三十年前天真，如今他们是全世界商业上最成功、也是政治上最有影响力的乐队。你可以讽刺他们如何贩卖人道主义的感动，如何一面谈拯救贫穷一面过着巨星的奢侈生活，但是当一个乐队在演唱会上跟你谈叙利亚难民，谈女权，并且能深深打动你时，你知道，那是音乐的真实力量。

而那颗沙漠上苍凉的约书亚树，或许就是摇滚的化身。

题图为U2，原标题为《三十年后，依然强劲的“约书亚树”》，本文发表时略有删减

【作者简介】

张铁志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政治与文化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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