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克劳利：找一具国王的尸骨可以转运

文 | 罗杰·克劳利

译 | 卷耳

2015年3月26日，我站在英格兰中部莱斯特市附近一条路边的人群中。我们中的一些人，手里拿着自制的旗帜，上面有一朵白色的玫瑰。我们是出来看送葬队伍的。很快，在警方车辆的开路引导下，一辆灵柩车缓缓驶过。人们沉默地站着，挥舞手中的旗帜。棺木是木头的，制作精美，而我们只来得及惊鸿一瞥，车就开过去了。

我们眼前的，是英国历史上一件最奇怪、最具戏剧性的事件最后的谢幕。被带走埋葬的遗体，已经超过500岁了。那是国王理查三世的遗体，他也是最后一个在战斗中丧生的英王，其一生和死亡都有颇多的争议。

▲理查三世

在15世纪下半叶，英格兰卷入了两个贵族家庭之间漫长而血腥的内战。兰开斯特家族的公爵和约克家族的公爵们，都声称拥有王位的合法继承权。双方的旗帜上都以一朵玫瑰作为家徽：约克家族是白玫瑰，兰开斯特家族是红玫瑰；于是，他们之间这场长期的争斗，就被称作玫瑰战争。

乔治·马丁（George R. Martin）的《权力的游戏》，正是从玫瑰战争这场真实的内战得来的灵感。这场争斗持续了三十二年，跟乔治·马丁虚构的世界一样富于戏剧性、恶毒、奸诈又血腥。最终决定性的那场战役——博斯沃斯战役——发生在1485年8月22日的莱斯特附近，它影响了整个未来的英国历史。

那天，英格兰国王理查三世的白玫瑰军队在莱斯特以外的乡村集结，等待另一位诉求王位者亨利·都铎（Henry Tudor）的袭击。亨利新近带着一支来自法国的军队登陆，想要夺回王冠——他认为这理所应当是他的。双方都拥有披甲骑士、步兵和熟练的弓箭手，但理查三世有大多数优势。他的战争经验比亨利更丰富，军队规模更大，并占据了更高的地势，所以亨利不得不从下往上进攻。

▲对那场战役的重现——准备战斗

对于理查来说，问题在于他不确定自己所有部队是否忠诚。在那场内战中，人们不断变化立场，很有可能，他手下的一些贵族将领，并不情愿打仗卖命，而这样的可能令他焦虑。他特别担心的那个人是斯坦利勋爵，勋爵的部队位列他军队的左翼。理查三世忧心忡忡，于是拿斯坦利的一个儿子当人质，以确保勋爵对他唯命是从。

战势蔓延开来。亨利一方的人马向山上进攻，一个关键的时刻到来了。理查命令斯坦利的人马出击，斯坦利却什么也没做。他等待着——可能观望哪一方会获胜。理查派使者告诉斯坦利：“让你的人上战场，否则我就杀了你儿子。”斯坦利还是岿然不动，他无情地回答国王说：“我还有别的儿子。”理查令人杀死斯坦利的儿子，但这个命令也没有被执行。收到这个命令的人也观望着：如果理查输了，他们可不想为此负责。

现在理查三世，绝望但仍勇敢。他看到了亨利，于是认定，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亲上战场，杀死亨利，解决这场争斗。他带着自己的人马，冲下山头。他们冲进环绕这自己宿敌的那群士兵。理查亲手砍翻了执亨利军旗的士兵，差一点就攻到亨利眼前。

酣战之时，斯坦利下令让他的人倒戈易帜。理查现在是以少敌多。他的马被困在沼泽地上，此时，他的头部被击中，他从马上掉了下来，死了。仗打败了，理查的尸体被剥去了衣服，系在马背上，带到莱斯特，并被迅速地秘密下葬——很可能是埋在某教堂。后来，那个教堂被毁，墓地也找不到了。

这场战役，别称作博斯沃斯之战，它几乎可以说是内战的结束。亨利·都铎成为国王亨利七世，他的后代，将见证英格兰在两个最伟大君主统治下的繁荣。这两个君主：一位是他的儿子亨利八世，在所有的英国国王中他最显眼，因为他个头特别大，而且前后有六任妻子；另一位是他的孙女伊丽莎白，她对英国的统治漫长而辉煌，其间，英国的航船在全世界徜徉，莎士比亚写下了无数戏剧。

▲亨利八世

▲伊丽莎白女王

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正是莎士比亚《理查三世》这部剧，决定了这位死去的国王的名声，这部剧是都铎王朝的宣传工具。众所周知，理查的脊柱有点变形，莎士比亚把他塑造成一个邪恶、凶残的驼背。理查是个邪恶的怪物——这个意象决定了他的声誉。

▲莎剧中的理查三世形象：邪恶的驼背人

当然，对理查三世有些颇为严重的指控。他登上国王宝座，是在两位年轻的王子神秘失踪之后；而年长一些的那位王子，比他更有王位继承权。王子们被关在伦敦塔，后来就离奇消失了。王子们在伦敦塔的遭遇，一直就是难解之谜，但理查三世最有可能对他们的死亡负责。

不过，在15世纪英格兰上演的权力的游戏中，跟他之前或之后的大多数国王相比，理查三世的行为也算不上更糟。而在其他方面，理查在他短短两年的统治期间，表现为一个优秀的统治者。他还特别改革了国家法律，给穷人更好的合法权益，防止欺诈和滥用权力。

一直以来，都有人相信，历史上对理查三世的评判有所不公，都铎王朝的宣传，特别是莎士比亚戏剧中邪恶的驼背形象，都是不公正的。他们组建“理查三世协会”，以恢复他的声誉为目的，也希望解开理查三世的埋葬地点的奥秘。

通过详细研究，协会的部分找到了莱斯特被毁的的教堂遗址，以及理查三世遗骸可能的位置。2012年，该协会与莱斯特大学和市议会一起，开始了寻找国王理查三世的计划。在市中心的一个停车场，他们开始了考古挖掘，希望找到教堂的遗迹和其中理查德的遗骸。这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停车场很小，周边满是建筑物，理查三世被埋在那里的可能性并不大。然而，在挖掘开始的第一天，就发现了一副骨架。

▲理查三世的遗体出土

经过仔细的发掘工作，人们发现，出土的遗骸显示出各种理查三世的迹象。它有脊椎弯曲，脊柱下方发现了箭头，颅骨曾受重伤。

▲理查三世的遗骸，他并不是莎士比亚所描述的驼背，而只是脊柱弯曲

通过精确的碳定年法，医学证据和与理查三世家族后人DNA匹配，确定这确实是失踪的国王的遗体。这是一项令人惊叹的考古侦探工作。在2015年3月的那一天，我见证了失踪多年的英国国王走完最后的旅途，即将在莱斯特大教堂重新下葬。

今年我再次造访莱斯特，探访理查三世的埋骨之地。他长眠于大教堂中一个简单但可移动的坟墓中，上面有他家族的盾形徽号和家族座右铭“忠诚约束我”。教堂中的展览部分地诠释了他的生平，以及他任国王的短短两年中的积极成就。教堂外，有一座理查三世全副武装的塑像。我还去了纪念那场战役的博物馆，在导游的带领下游览了战场旧址，十分难忘。

发现理查三世的遗体，给莱斯特市带来了活力。除了墓地本身，这一发现也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新的自豪感。这座古老的城市，历史可追溯到罗马时代，而现在，来这里探访的游客数量多得惊人。不过，在发现理查三世的遗体之后，最富戏剧性、也最让人想不到的事件，也许要数莱斯特城市足球队的表现——这事简直跟发现理查三世本人一样不可思议。

在中世纪，人们迷信奇迹的力量，以及圣人和国王的骨头的制造奇迹的能力。理查三世遗体发现之后，不仅有更多的游客来到莱斯特，这个城市的足球队也造就了也许是体育史上最令人惊讶的大翻盘。

莱斯特城市足球队在英超联赛中排名第一，但这仅仅是最近的事儿。在2015年3月理查三世重新下葬的时候，球队是英超垫底儿的。赛季快要结束了，他们只赢了四场比赛，而剩下只有九场，降级似乎可以肯定了。然而，在理查下葬之后，他们不可置信地连胜七场，打平一场，仅负一场，于是幸运地留在顶尖球队之列。

如果这对莱斯特足球迷来说已经很了不起的话，那么，在理查在大教堂下葬后的那一年，球队继续着足球历史上的最大奇迹。在下个季度，他们任命了一位新的经理，克劳迪奥·拉涅利（Claudio Ranieri）。

六十四岁的意大利人拉涅利，几年前曾在切尔西大败，在英国的名声很差。他的球队一个明星也没有。拉涅利买了一些没人听说过的廉价球员。他们中有些是从较大的俱乐部出来的，据说是不够好。其他一些来自别的国家。

在同一年中，他整个球队的成本还比不上有钱的对手曼城队买进的一个球星。拉涅利的责任，只是阻止莱斯特从利润丰厚的英超联赛中掉出去，没人认为他们可能踢得更好。赛季开始时，赢得英超的投注赔率是5000比1。只有很少的球迷，在这支球队上押了一点钱，开开玩笑。

然而，从一开始他们就表现得很难击败。他们踢起球来是一个整体。拉涅利开发出一种简单简单又无风险的游戏计划。球队开始赢得比赛，通常是以很小的优势，但他们赢了，而且不断地获胜。令整个足球世界大吃一惊的是，他们超越了曼联、曼彻斯特、切尔西、托特纳姆和阿森纳这样的大俱乐部，于2016年5月2日荣登英超冠军的宝座。

▲莱斯特城赢得英超

▲城中巨大的壁画，画着拉涅利和莱斯特球队

这个许多人从未听说过的城市，获得了如此令人惊叹的成功，不能不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整个莱斯特都用球队的颜色——蓝与白——来庆祝胜利。博彩公司也不得不支付英国体育史上数额最大的奖金。这样的胜利，真是百年难遇。那些相信中世纪国王骨头力量的人，把这称为“理查三世效应”。

▲大教堂外的理查三世塑像，戴着莱斯特城的领巾

题图为理查三世的墓地，本文原标题：《一部英国版的<权力的游戏>》

【作者简介】 

罗杰·克劳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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