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每一把剪刀都有剪不断的故事，奶奶的更是

文 | 王永利

剪刀是中国人发明的生活用具，在西汉就有了。汉字“剪”的象形意思就是“刀前还有一把刀”。唐代诗人贺知章《咏柳》诗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可见剪刀作为日常生活用品，在我国的历史悠久。

剪刀是历史的见证，承载着岁月的沧桑，介入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人们的生活离不开剪刀，身上穿的，生活中用的，在剪刀的咔咔咔声中，像变魔术一样，可以变幻出来。绫罗绸缎和布匹瞬间可以变成把女人装扮得花团锦簇的时尚霓裳，碎布和粗麻眨眼间可以变成实用的布袋和鞋袜。纸张可以瞬间变成婚嫁的大红喜字和新郎胸前大红花朵，也可以变成祭奠去世者的白色云朵和圣洁的图腾。

剪刀下，新生儿的与母亲连接的脐带，在咔嚓声中切断，完成新生命个体从此独立的新生礼。剪刀下，开业典礼、各种庆典、在咔咔剪彩声中，标志着吉祥和兴隆的仪式达到高潮。剪刀下，拯救者剪去束缚在善良者身上的绳索，失恋者剪碎写给负心者的情话和诗歌。剪刀下，悲欢离合，人间百态，盎然上演…..

扯远了，还是说说我奶奶的剪刀吧！剪刀是我奶奶生活中最离不开的工具，对她来说就是“万能神器”。她有一把王麻子牌子的剪刀，经过铁匠的千百次捶打成型，十分锋利灵巧。她用剪刀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她在河北邦均一带用剪刀赚来一个外号“剪刀婆”。以至于我奶奶真名叫啥姓啥，已经没有人知道。和老辈人絮叨唠家常，断断续续得知一些关于我奶奶的故事，而每个故事，都与剪刀有关。

▍一

那一年，天降大雨，连下了三十多天，庄稼地成了泽国，青黄不接。我爷爷带领饥饿的农民闹农会，却被反扑回来的地主还乡团抓了起来，吊在房梁上，用烧红的红筷子穿心杀死。来人通知我奶奶去收尸。据说小脚且瘦弱的我奶奶只身一人把我爷爷的尸首背回家。乡亲们没有看到她掉一滴眼泪，只见她擦干爷爷的尸体，擦干自己身上的雨水，盘腿在炕上用剪刀默默在裁剪几卷白纸。

▲资料图，图文无关

我奶奶剪纸是有名的，过去乡亲过年贴门联都向我奶奶讨要剪纸和窗花，而如今大家都以为她是剪出殡用的纸钱。也有的叹息说：“老天爷不开眼，总是下大雨，纸钱都扔不起来，会掉在地上烂成泥。”我奶奶剪完了白纸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剪的不是纸钱，是扫天的扫帚，扫鬼的扫帚！”果然她把剪好的东西让三个儿子在父亲的灵柩前展开，是两排扫帚模样的剪纸，左边这排扫帚朝天，意为扫天，右边那排扫帚朝地，意为扫鬼。乡亲们明白，扫天是要期盼云开日出，停止连续30多天的连阴雨，扫地是要扫走那些欺压百姓的恶鬼厉鬼！

说来也奇怪，我爷爷出殡那天，乡亲们帮忙举着我奶奶剪的两排纸扫帚在灵柩前开路，还未等灵柩出屋门，天就晴了。大家都误认为我奶奶通灵了，她剪的扫天的扫帚扫得天开了，奇迹发生了，竟然令肆虐的老天爷停止了三十余天的滂沱！远近的乡亲们闻讯纷纷赶来，加入出殡的队伍，嚎啕的队伍浩浩荡荡延绵数里，那扫天扫地扫鬼的扫帚，白花花两长串，让乡亲们看了受鼓舞，让地主还乡团看了心慌。

我奶奶用白纸剪出的扫帚，成为穷人发泄悲愤的旗帜、追思英魂的号角、刺向地主还乡团的标枪。据说杀死我爷爷的那个刽子手看了心慌得很，离开了村子，在闹日本鬼子时当了汉奸，后来被八路军的乱枪打死，此是后话。

▍二

我奶奶成了寡妇，一个人带着三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日子怎么过？四张嘴靠什么吃？我奶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地拿起剪刀，帮人家裁衣服、帮需要红白喜事的人家剪喜字或纸钱、帮十里八乡生孩子女人当接生婆、剪婴儿的脐带。她原来就是个接生婆，略懂一点医道，就顺势给乡亲们看一些疑难杂症。

一天，有一个邻村的瘸腿乡亲找上门来，这个年轻人腿上肿着一个大包，爬着蛆虫，散发着恶臭。我奶奶问咋弄的？年轻人说砍柴摔了一跤，没钱治，就腿瘸了。我奶奶说：“再不治，你这条腿都要锯掉！”她让这个后生坐在灶台前，她把剪刀在灶台里的柴火上烧红了消毒，然后把他腿上的脓包剪开，放出了脓血、减掉烂肉，然后撒上香灰，并用干净的白布包好。几天后，这个后生腿上的脓肿彻底好了，腿也不瘸了。乡亲们闻讯，把她认作“神医”，纷纷来找她看病，也会顺便带来一些吃的、用的，接济这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一家。一家四口勉强可以为生。

有一天几位乡亲抬来了一位姑娘，姑娘咽喉溃烂，吃不下饭，喘不上来气，发高烧，浑身滚烫，奄奄一息。我奶奶看了，是扁桃体溃烂，先用柴胡煎药煮水，让姑娘连喝了三天，消炎退烧了。然后我奶奶用剪刀把姑娘那个总是反复发作的扁桃体给剪了下来，并用甘草、青黛、山豆根煮水，让姑娘喝，并保持伤口不发炎。一周多过去了，姑娘痊愈了，她和她的家人逢人便说是我奶奶救了她，用剪刀摘掉她憋得出不来气的“喉头”。“剪刀婆”的名声一下子不胫而走。被她治好病的姑娘和小伙子纷纷认她为“干娘”。于是，我奶奶有了一批干闺女和干儿子。（而我有了许多素不相识的“干叔叔”、“干姑姑”。）

传说她还用剪刀减掉了一个老汉脖子底下长着一个巨大的肉瘤，那个老汉，因为肉瘤溃烂，要没命了，没有钱看病，只能等死。我奶奶犹豫再三，终于拿起剪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老汉居然没死，还活了两三个月，但这可是传说，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我奶奶的剪刀“什么都敢剪”成为十里八乡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资料图，图文无关

▍三

三个儿子要抚养，我奶奶没日没夜地用剪刀维持生计。一天，二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和村里的孩子打架，而且打的是地主家的儿子。地主带着家丁找上门来了，怒气中冲质问我奶奶：“有人生，没人养，你要不管教，我就替你管教你家的儿子，不能让他胡作非为！”我奶奶根本不理来人，还在用剪刀做活计。来人大声说：“你再不管，我可要当着你的面抽他大嘴巴了！我们可下手重，乱棍打死也说不定！”

我奶奶这才抬起头，瞪着丹凤眼厉声说：“谁说我不管了？我的儿子用不着你管。”说着她把手里的剪刀向她的二儿子身上投掷过去，还骂道：“没出息的，看我扎不死你！”我爸爸转身一躲，却没有躲过去，剪刀嗖地一声插在他的后背，那里离后心脏不远。我爸爸“哎呦”一声应声倒地。这一群兴师问罪的来人都被吓呆了，从没有见过这么惩罚孩子的，比他们还狠，于是转身神色慌张地跑走了。“这个娘儿们，敢用剪刀杀人！连自己的儿子也敢杀！”他们边走边说。

后来我奶奶用中草药把我爸爸后背心上的剪刀伤治好了。她告诫三个孩子再也不许在村里打架，要好好做人！

资料图：剪刀雕塑资料图：剪刀雕塑

三个儿子在母亲面前发誓，再也不打架惹事。不久后一个儿子找到共产党的部队当了兵，发誓要给闹农会死去的爹报仇，由于作战勇敢，后来被提干，解放后官至大校，这就是我叔叔王耀华。另一个儿子出去做买卖，学得一身厨师好手艺，做出的饭菜十分好吃，这就是我大爷王清。而我爸爸王湘，后来当了人民警察。自从我生下来，就看到爸爸后背心处有一个伤疤，直到他去世。那是奶奶的剪刀留下的纪念，永恒的纪念。

【作者简介】 

王永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制片人、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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