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梦紧箍

2017-09-14 骆以军 大家 大家


| 骆以军


他们在我的头壳加了一个金属箍圈,红白黑不同电线连接着一台大型仪器,据说是可以将我进入深沉睡眠时的梦境,翻译成数据,再以电子绘图投影在屏幕,他们可能要把这些梦境(非常像监视录像器播放的那种灰白、闪跳米粒的画质)慢速播放,甚至停格,找寻可能在我无意识间,以奈米技术穿越过我头上的那个虫洞的,可能是科技文明远高于我们的遥远星辰那端的访客。

他们跟我解释,这样的观测很像在外层空间的人造卫星监测大气层的云流闪电,若有异常的电子束穿透某一区的云层结构,可能正“有人转锁推门进来”,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进出我眼皮下方那个破洞的“宇宙偷渡者”是善类或毁灭者,那个穿越而来的暗物质及暗能量,可能产自遥远之境的星系碰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可能尺度和距离都不该出现在这么现实的眼前。但他们发现监测我的梦境,似乎可以找到破绽。

其实这段时日,我一直着迷在youtube看那个关于陈晓旭,也就是八七版《红楼梦》演林黛玉的那个女孩,几年前她过世了。这事在台湾并不理解,但我看了一个个纪念节目,那些后来变老的宝玉、袭人、凤姐、刘姥姥,各自泪眼婆娑在回忆这个“无法被超越的黛玉”,我着魔的看了所有和她有关的视频,她在北大的演讲,说到”如果林黛玉跑到现在,应该最适合去写广告脚本”;甚至真的去搜寻看了八七版《红楼梦》,超舍不得的一集一集看有黛玉(其实是三十年前的陈晓旭)的段落。这真是疯魔上幻影的幻影,这个演员已经不在世上了,我却被迟来的时光包裹给击中了。



我跟着看过一次他们投影出来的,我自己的梦境,这很怪,真的很像警方在调阅监视器录像,找车祸肇事的车号。影像中的人都像正在蒸发的灰稠之物,脸孔模糊,这个观测窗每隔十来秒便会闪一下红光。

在这个梦里,我坐在教室中间那两排的最后一个座位。这是国中的最后一学期了,所以有一种某个阶段要结束,但又惘惘预感着将有另一个像科幻小说的未来阶段。我同时感受着几种不同的威胁。





在我较清晰描述的这个“梦中教室”之前,我好像是一个现实中这个五十岁的我,去降生在那个十五岁的我的少年身躯,我意识到自己的理化完全不行,而之前的时光全在鬼混度过,我好像在自己的小阁楼书房翻着理化课本,发现他妈我完全看不懂上头说的一切。之前的课堂和考试,我全用一种傀儡般坐在座位上,混过上课时光,或是作弊。但这时我痛定思痛,在梦中对将要来临的联考感到恐惧。我想到一个点子,就是我(现实中)帮我孩子家教的一个叫光恒的家伙,帮(梦中的)我好好补习一下理化。但这似乎要一笔钱。我在这个梦的初启,跟我母亲(在梦中她还是四十多岁的模样,正在那破旧的厨房烧菜)说这个计划,但我母亲一脸忧愁,并没有我预期的“太好了,这样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之兴奋,可能是担心那笔钱,可能是在梦的限制中,她听她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说什么找未来的他的孩子的家教,来教他理化。这好像是在骗她的钱。



坐我左边的左边,有一个骨架粗壮的高个儿,脸色阴沉盯着我。我这才想起,好像在之前的某次下课,这家伙和三四个他的同伴,在教室后面欺负一个孱弱的小个男生,我突然冲过去,拿便当的铁汤匙夹在手指间,往他的嘴里咽喉塞进去。这一手的残暴超过了这些暴力少年原本的规格,震慑了他们。可是这仇结太深了。我感到这高个儿,在这教室里,就等着下课时,和他的伙伴把我叫到教室外走廊,要好好修理我。



这可能是开学的第一天、第二天。每个同学的课桌抽屉里,都堆着新发的课本。但我因为之前的心不在焉(或我前半生总是在任何的规训团体中,无法将注意力跟上上面所交待下来的事项),好像没有带跟大家一样的一些读物。但因这个梦中,躲藏在那十五岁少年身躯里的[我的意识],是现实世界中已经历人世种种变故的五十岁的老狐狸,是以我并不真的很怕,总可以事情临头再想一些唬弄的把戏。



这个班的导师是个女的。但并不是我生命中少年时期的任何老师。甚至我想不起她是我真实生命中认识的哪个女的。但梦中她的形象灵动,有一种在全班几十个学生中,认出我是个绝顶聪明者的宠爱与女性气质的怨责,“你这个坏东西”。这种对女性的经验、印象,也是真实生命的我,在人生四十岁以后,才逐步体会,或找到一种调戏、不认真、耍滑头的,对女人的如在林中漫游的藏闪、交流、虚实、哄骗。但梦中这种暗暗流动的心思,我却是一个少年的学生角色。这个导师,从前面的桌次,逐个检查每个人有一本寒假作业那样的大绘本,里头可能有图画、作文,或是各科的题卷。我却发现我书包里的那本,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这原本是我少年时长期的处境,真实生命的回忆,最后当然是被痛揍、处罚了事。但梦中这种等待、将被揭露,让那女人失望的恐惧,却好像是[我应该交出一本华丽的小说]。这是四十岁之后的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在与外界不同情境的接触中,慢慢内建的,像一只彩鸟意识到自身的鲜艳羽毛的自恋。



流动的教室光影,像火车车窗扇叶旋转切换的光,梦中我有一种沙漏在流失,这眼前各桌位上的少年、少女,他们对未来的憧憬,这一切终将徒然、浪费的哀愁。这一种哀感充斥着我作着的无数梦里。我总是和这些梦中同辈,一起在这说不出是日式或民国的校园建筑,那长廊的其中一间教室里,等待,捱过那些考试、讲课、检查。但这些梦中胶稠之景,只是等下一回合的沙漏翻转。我们无法成为走出这教室的、真实的成人。无法成为铅字油墨,真实的个人生命史。



终于下课了。那教室的聚合之链松开,少年或少女们可以任意走动、交谈。这时梦中我发现坐我身旁的是我大学最要好的哥们卢子玉。他像是我许多原本灾厄故事的吉祥物。

……………………



他们找来的那些穿着像晶圆厂生产线的防尘衣的工程师们,对着这屏幕看着我的梦境,不,应该是梦境数字后再投影的影像,时不时就会哔滴一声,闪一下红点,我不知是否那个时刻,他们监测到我心灵上的破洞有异常的正负磁极变化,也就是说,我大脑中进行的梦境,在某种情节的转折时刻,照老派和那些科技狂人的说法,是“虫洞”正在开启,有人正从那将另一个遥远宇宙偷渡过来;或是将我们这个宇宙从那涂抹了类固醇、三环霉素,却无法愈合的破洞,偷运去另个地方。


注:本文配图选自《红楼梦》《秒速5厘米》《红辣椒》等电影作品。图片为编辑所加,来源网络。


【作者简介】 

骆以军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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