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昇：汤里泡出了温泉文学

“汤”这个汉字在日本，除去组成了极少的“汤面”“药汤”等几个词汇外，普遍地是指热水或大众浴池和温泉的一池热水。指热水为汤的说法在中国也有，比如铜制、陶制的“汤婆子”便是古老的热水袋。

日本都市里的大众浴池名钱汤，即花钱泡澡之地。钱汤里有时在汤里泡了柚子，那叫柚子汤，端午节时会泡上菖蒲，那叫菖蒲汤。

常说钱汤起源于镰仓时代的寺院僧侣沐浴之汤，但那汤也免费提供的香客和居民使用。江户时代的钱汤，多是男女同汤混浴，明治维新之后分出了男汤和女汤，两汤仅一板之隔，那板中间还有个柜台，名称“番台”，坐着老板或老板娘，收钱及照料两边浴客。

百余年间，都市里新式公寓楼房越增越多，房内均设叫做风吕的浴室浴缸，因此钱汤逐渐式微，成了“小众”浴池。我来日时钱汤尚处“中众”阶段，体验了一次钱汤，却因被老板娘盯走了我的赤身裸体给吓了一跳。

日本是温泉大国，称温泉是地下冒出来的汤，很是形象。许多历史悠久的温泉被称作古汤，有着多处泉源的地方叫做温泉乡，设在温泉乡的旅馆便是温泉旅馆了。有的温泉旅馆附属的温泉称做内汤，住旅馆而去外面泡的温泉称外汤，无论内汤或外汤，它们有的是在室内有的是露天的。

现代化的大型温泉饭店里，当然有男汤女汤之别、外汤内汤之分，但那里的外汤多指伸出楼外的有顶或无顶的大汤池，它叫露天风吕。

日本有过很长的在温泉赤身裸体地混浴历史，但十几年前，我与妻子在鹿儿岛的火山樱岛体验过的混浴温泉，则是须穿浴衣的，虽不完全裸身，但轮廓线条很逼真。听说近年有完全赤裸的混浴出现的苗头，但未亲睹不敢妄言。温泉人人爱泡，日本的文人墨客爱之更甚，他们还从汤里泡出了温泉文学。

鹿儿岛市樱島古里温泉旅馆的“神龙露天风吕”，可着衣混浴

十年前，曾做寻访熊本县玉名市唐人町之旅，访罢唐人町又沿一条与唐人川并行的公路向南，去一个叫做“钱塘”的地方，想了解它与中国的钱塘江有何因缘。就在唐人川向西拐进有明海处，从车窗里看到路东侧山脚下一块广告牌，上书“草枕之里天水町”数字。即刻打转方向盘，拐进山里，参观和领略了“小天温泉那古井馆”、“前田家别邸”、“草枕交流馆”、“草枕温泉天水”几处相邻的景点和温泉，得知了此地何以成为夏目漱石作品《草枕》的故乡的原因：

百余年前此地是有着数轩温泉的温泉乡小天温泉，前田家别邸是旧肥后藩士、明治维新时代政治家前田案山子的别邸，前田案山子的次女名卓，三女名槌。槌嫁给了支持孙文革命的宫崎滔天，卓曾数次嫁人又离婚，也曾在中国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工作过。前田家别邸后来改建成了附带温泉的旅馆。

1897年，在熊本第五高等学校（今熊本大学的前身）任教的夏目漱石，曾两度造访小天温泉，住宿在前田家别邸，其时的卓正首次离婚回家操持着那温泉旅馆。曾从父亲习武、也受过近代教育的卓的落落大方性格，给夏目漱石留下深刻印象。

夏目漱石于1907年发表的小说《草枕》即以前田家别邸为舞台写就，别邸在书中被称为那古井旅馆，书中的女主角“那美”便是卓。男主角“画家”应该是作者本人。《草枕》描绘的是那古井温泉极其周边如同桃花源般的脱离尘俗的“非人情”天地，也将书中人物、尤其那古井之女那美塑造成了“非人情”形象……书中的那古井温泉乃是借小天温泉乡中的田尻温泉拟设的，自《草枕》一书风靡之后，田尻温泉更名成了那古井温泉，而今更成了小天温泉那古井馆……而有着小天温泉乡的天水町则成了”草枕之里”，即说那里是《草枕》的故乡。

夏目漱石的《草枕》以此前田家别邸为舞台

那些知识均在“草枕交流馆”中获知，我庆幸那次打转方向盘将车开进山里，未使那些知识擦身而过，也庆幸得知日本有种温泉文学，它就包括了《草枕》。

日本近代文学重镇志贺直哉，25岁起便开始了创作活动，他30岁从广岛去东京时，被那里的电车撞成重伤，经入院抢救后，到兵库县日本海一侧的城崎温泉疗养了三个星期。四年后，他以对城崎温泉的回忆，写下了短篇小说《在城崎》（城の崎にて）。

《在城崎》描写一位住在温泉旅馆的“自分”、也就是“我”，亲历和观察三个小动物蜜蜂、老鼠、蝾螈的死亡过程。在“我”不慎以石块击毙蝾螈后，他又在想：“死去的蜜蜂怎样？”“那只老鼠怎样了？”“我”又联想自己大难不死，却并无欣喜之感，最后得出“生与死，并非截然两级，并无悬殊得差异吧”样的心境。就是这篇《在城崎》，成了日本“心境小说”的代表作。

也是以城崎温泉疗养的经历，积多年心血，志贺直哉写出了他唯一的长篇小说《晚黑行路》。当然，志贺直哉还有在其它温泉里泡出来的小说，比如在长野县户仓上山田温泉执笔的《丰年虫》、比如由四个短集汇成的《矢岛柳堂》是在群马县的草津温泉完成的……

志贺直哉在城崎温泉住的是叫做“三木屋”的旅馆，他去的是旅馆附近的“一之汤”、“地藏汤”、“柳汤”等七处温泉中的六处，那些都是须另外购票的“外汤”。

志贺直哉曾住过的城崎温泉三木屋旅馆

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康成，将温泉当作了第二故乡，他曾言：浸泡在温泉中，于我而言是比什么都快乐的事，我想走遍温泉地度过一生。我们也确实看到他写下了许多以温泉为题材或在温泉中写出的小说。

自幼体弱的川端康成，曾在静冈县伊豆半岛的温泉乡滞在四年，那里有着天城汤岛、修善寺、嵯峨野、伊豆城崎等三十多处独立温泉或温泉乡。有部《伊豆之旅》的书，收录了川端康成在伊豆写的二十五篇小说和随笔，其中的《伊豆旅馆》（伊豆の宿），描写的是一群在温泉里打工的少女的事，而其中的《伊豆的舞女》（伊豆の踊子），则是他早期的成名之作，那是一名高中（大学预科）生在伊豆旅游时，与一位服务于温泉的少年舞女的纯情故事。这《伊豆的舞女》，执笔于伊豆的天城山汤岛温泉，舞台则是河津町的汤野温泉。

川端康成《伊豆舞女》的舞台汤野温泉福田家旅馆院中的伊豆舞女像

今日汤野温泉福田家旅馆内，有依原样保存着川端康成住过的房间，院落里有伊豆舞女的塑像。《伊豆的舞女》六度拍成电影，其中中国观众较熟悉的1963年版本和1974年版本的电影中，少年舞女“薰”及高中生“我”的扮演者是：吉永小百合和高桥英树、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那几部电影的内景外景，也多在汤野温泉福田家旅馆及近旁的几处温泉乡。

《伊豆的舞女》（1974）剧照

川端康成的中篇小说《雪国》，主角是一个研究舞蹈艺术、家有妻室的富家子岛松，温泉乡的初级艺伎驹子，不可或缺介乎主角和配角间的少女叶子。通过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将虚无、洁净、悲哀之美描绘得淋漓至尽。有日人称《雪国》为“非恋物语”，更有人称其是川端康成的“唯美主义代表作”。《雪国》中未明言温泉乡在何处，川端康成也否认书中的岛松是作者自己。但通过为了执笔《雪国》，川端康成曾五度、三年地住宿在新泻县一个叫做“高半”的旅馆中，可知那里是汤泽温泉，驹子的原型则是他在那里结识的艺伎松荣。如今的高半旅馆改建并改名为“雪国之宿高半”，二楼有再现川端康成执笔时原貌的房间，一楼有温泉“驹子汤”。

阅读过《伊豆旅馆》、《伊豆舞女》和《雪国》后，你会发现这三篇作品中的温泉，在当时都是可以混浴的，而川端康成正是位信奉“混浴主义”的作家。

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一生多迁居和行旅，对他而言，比起辽阔的大海更喜欢山中的温泉，他曾到过枥木、山梨诸县的温泉及神奈川县箱根温泉、静冈县热海温泉、伊豆温泉，也曾在那些地方执笔著书。神户六甲山中的有马温泉，是日本三古汤之一，那里有多处泉源，多处古老的温泉旅馆。

泡出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的陶泉御所坊温泉

关东大地震（1923年）后，谷崎润一郎从东京移居到神户，有马温泉便成了他长期滞在和执笔之地，有马温泉也常在其作品中出现。他有着名的随笔、评论集《阴翳礼赞》，他礼赞的东方建筑及文化的阴翳之美出自哪里？有很大的一部分出自他常住的有马温泉“陶泉御所坊”，那是处有八百年历史的木造和式温泉旅馆，谷崎润一郎在它的微明且昏暗的房间光线、布局、缝隙里，以及来此泡汤人的身上找到了阴翳。

长篇小说《细雪》是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描述的是大坂的名门望族家四姐妹悲喜兼有的日常生活，书中场面多选在京都和神户，笔者为因自由奔放而怀孕的四妹妙子选了一处隐居数月之地，那就是与“陶泉御所坊”同用一道泉源的“花之坊”旅馆（今名花小宿）。

《细雪》剧照

著有《蟹工船》的无产阶级文学家小林多喜二，曾于1931年，为躲警察耳目，住在神奈川县七泽温泉的“福元馆”，在那里用一个月的时间写下了小说《组织生活》（オルグ）；无赖派小说家太宰治的《轻津》完成于他故乡青森县的浅虫温泉和大鳄温泉；在青森县的下风吕温泉，井上靖执笔写出了《海峡》，那里也构成了水上勉推理小说《肌饿海峡》的舞台；群马县的伊香保温泉是日本“名汤”之一，小说家德宫芦花在那里执笔写出了成名作《不如归》，伊香保那里的情景也常出现林芙美子最后一部小说《浮云》里；大正、昭和时代有代表性的女流歌人与谢野晶子，走遍了从北海道到鹿儿岛的数十处温泉，也咏颂了数十首赞美温泉的和歌……

以温泉为文章的场景、舞台，以温泉旅馆作为执笔写作之地，这样的作品和作家枚不胜举，所有这些，构成了日本的一种文学样式——温泉文学。温泉多处山间，周围环境天然且如画。古汤历史悠久，自有古老的传说故事。温泉旅馆多为木造，屋内光线明暗难分。温泉之汤含有多种矿物质，适合医疗和保养。

泡在汤中，促进血循环，大脑开窍，思维通畅。汤中升起的袅袅雾气，令人如梦如幻甚至想入非非……所有这些，或是温泉文学滋生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