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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媚:1995年,住在北京地图的角上 | 食光机

2017-12-09 西门媚 大家



饺子冻在窗外。窗外是天然冰箱。


这是我到北京之前就设想过的。那时,不知从哪里听来,北方人把饺子挂在窗外,想吃的时候就拿几个下来煮。


1995年,我见到的北京,大多并不是这样。屋里都有暖气,房里非常温暖,有暖气的房子也会有冰箱,哪至于要把食物冻在室外呢。


但我租下的这个房子,没有暖气。


房子离报社不算太远,两公里的路程。从报社往这个方向,走一公里,公路就没了,再走土路一公里,就是这个村子。这距离在能接受的范围,一起值夜班的主任愿意开车把我送回这里。土路时不时有冒出的石头,有时会在主任的车底,敲出哐当的声音。我的心提起来,主任的心也提起来。他有时忍不住说:“你再重新找个房吧!”


其实这个房子找得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那时北京的报社,没有编制,几乎就没有工资。没有北京户口,就不可能有编制。北漂的人怎么可能奢望北京户口。这简直是个死循环。


我在报社值夜班,直接报酬叫“劳务费”。每月350元。当时报社的正式员工,收入达到3000很正常。


这就是编制的价格。


但是,有这么值钱的编制,凭什么还要辛苦地值夜班呢?所以,我所在的这个头版,除了主任,没人肯干夜班编辑。因此,主任得雇一个临时工,来当夜班编辑。夜班编辑差不多算个隐形人,外界不知道你的存在,好在我也同时采访写稿,我的名片或报道上署名的职位是:“实习记者”。


这么一讲,按现在的思维,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官僚的,没人干活的,质量很差的报纸。但并非如此,这份报纸,在当时的北京,是十分有影响力的。特别是在市民中,口碑相当不错。我作为一个欠缺正式编制,没有北京户口,欠缺记者证的“实习记者”,在外面采访或者其它时候,常得靠一只大挎包。那是一只电脑包,上面大写着报社的名字。我靠着这只包和一张名片,狐假虎威,采访什么的,就没人质疑我的身份。报社开给我的采访介绍信,我一次都没用过。我明白,一旦 39 26411 39 10474 0 0 5485 0 0:00:04 0:00:01 0:00:03 5483上了介绍信,那才更让人不能相信呢。北京的记者们,都牛叉哄哄的,一旦谦虚谨慎,别人肯定认为是假的。


正因为能够采访,写稿,能挣到夜班编辑之外的稿费,才能生活下来。


我的房租是260元,如果只能当夜班编辑,那一个月只剩90元生活。主任也觉得这太少,但他也没办法。这是规定,劳务费的上限就是350元。


这个村子,是因为拆迁临时修建起来的。在一大片荒地之上,修建了很多排红砖平房。每套房子都是小四合院的形式。我的房东住在正房,东厢房是厨房和杂物间,西厢房两间,一间是我租的,另一间租给卖菜的一对外地夫妇。


我的房间很小,中间摆一张小床,边上刚够放一张小书桌,没地方摆椅子,坐在床边正好。另外一个角上还能放一个小小的简易塑料衣柜。


租房的时候,房东说他装了“土暖气”,但住下来,发现,我那家房是“土暖”的最后一间。暖气管从来是冷的,去跟房东抱怨,他便把他的土制锅炉烧旺一点,于是,暖气管的尾部便会突突突地冒出一股水,有时太突然,没及时用盆接住,床会被喷湿。几次以后,我便放弃了有暖气的念头,就靠着电热毯来抵挡冬夜了。


白天就好了。虽然夜班编辑下午四五点到,能赶上编前会,就可以了,但我会上午就去报社。帮着接热线,从热线里找些采访的线索。小的线索可以当即电话采访,大一点儿的线索,贮备起来,放着休息日去跑。


报社的暖气,真是温暖如春,食堂还是免费的。虽然工作时间每天都有十几个小时,但正好让人忘记了居住的困难。


我一周有两天休息,休息时间差不多都是出去采访,回来写稿。吃饭反倒是个问题。这时,我的窗台“天然冰箱”就派上了用场。我平时有空,就买上两袋速冻水饺,买回来就放在窗外。要吃的时候,就去房东的灶上煮一煮。完全实现了我早先对北方的想象。


直到天暖,“冰箱”存不住饺子,只能改为休息日吃面,从荤到素,生活水平直线下降。



在报社,当时像我这样的北漂青年极少,好些同事知道我的情况很惊讶,我似乎提供了一个“忆苦思甜”的例子,甚至提议要组队来我住处参观。因此,他们会把不愿意跑的,不屑于做的小采访交给我,让我多些小收入。


天气渐暖,我住在那里,又有了新困扰。平时白天上班,穿过一大片荒草,有条小路能够接上公路,比村中央的土路少走半里地。


有一天,我正走着,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冲着我喊:“喂,喂!”我一扭头,看见荒草里站着个露阴癖,正对着我。我吓坏了,拔腿就跑,那家伙居然还喊个不停。


到了报社,我惊魂未定,跟同事讲起这事。有同事说,这种人最怯懦胆小,骂回去就好。我可没这个胆量,只能从此不走小路了。


因为值夜班是和主任及老总一起工作,老总估计也听说了这件事,主动给我开了一个条,让我去广告部,打一个免费的分类广告。两行字:“本报某女士求租一间房,传呼号:……”


广告一出来,我就收到了很多传呼。电话回过去,很多稀奇古怪的情况。听起来最可靠的是一对老俩口,说,可以去他们家住,因为女儿出国了,空了一间房,但条件是,我不要带行李,只带把牙刷就行了,可以跟他们作伴。这个我仔细想了想,我没办法陪伴他们,我是来工作的。其它的电话,要不很可疑,要不就是中介。联系了一大堆,还是没租到房子,归根到底就是,好一点的房子,我的收入支撑不了。


那时,看地图就知道,自己已经住在地图的角上,地图上印“图例”的地方。那时北京城不大,报社处于东三环外,周围间插着楼房、平房与荒地。


夏天的时候,报社楼下隔壁的小铺,忽然开了一家餐馆,可能是想针对报社的人做生意。他们把桌子摆在露天,桌面是黑色的,一个伙计,背对着桌子,拿个苍蝇拍,就像煽扇子一样,往身后拍打。一会儿,才回头,扫一扫,把一堆东西扫到地上。我走近的时候才看清,那黑色的桌面,是一层密密的苍蝇。伙计背对着桌子打苍蝇,不需要看,不需要准头。


我知道,这些苍蝇来自附近的旱厕,肯定也包括我所住的那个村子的旱厕。


但一墙之隔的报社里面没有这些。报社窗明几净,灯火明亮,人气十足,看起来跟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就像一个独立城堡。我一进入城堡,立即启动另一个状态,我几乎忘记了生活里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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