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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君:伊朗,一场关于鸡蛋和头巾的抗议

2018-01-03 周轶君 大家


临近2017年末,12月22日,伊朗中央银行出台一份报告:鸡蛋涨价了!一盒30只,售价大概126000—175000里亚尔(人民币18-25元左右),部分市场达到30元人民币,一星期内上涨9%,比去年同期增长53.7%。


农场主们解释,饲料变贵,加上伊朗突然爆发禽流感,养鸡成本一下子涨了80%。除了食品,产油大国伊朗的加油站里,汽油价格也翻了一倍。


十二天前,鲁哈尼政府颁布2018年财政预算,削减个人和企业的补贴,增收旅行税,宗教基金却享受着巨额拨款且不受监管,伊朗的国防预算在鲁哈尼任内也增加了145%,叙利亚、也门,伊朗四处耀武,却无钱照顾国内所需,老百姓不高兴了


鲁哈尼的前任、走民粹路线的艾哈迈迪-内贾德,2010年起向伊朗全国人民发放每月现金补贴,虽然不多(大概一人13美元),但对于很多贫困家庭而言,还是能换回食物和做饭的燃料。但是,这样纯粹派钱的结果是,整体经济运行乏力,内贾德下台时通货膨胀高达40%。


2014年鲁哈尼上台即削减政府开支,包括取消对汽油等敏感领域的补贴。当时鲁哈尼人气甚高,大胆触动普通人短期利益,以求经济长期健康运行。然而到了2017年,他的愿望并没有如意。伊朗与六方达成了核协议,取消石油禁运。但收入剧增的只是石油领域,其他行业的好处远没有体现出来。时间不在鲁哈尼这一边。他的新年政府预算,还大笔裁撤基础设施建设费用,这可是伊朗革命卫队关系户分得油水的大锅,保守派也不高兴了


12月28日。一个伊朗女孩站上高处,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高高挑起白色头巾,没有遮盖的头发随风轻扬。在所有成年女性出门必须包裹头发的伊朗,这无异是极大的挑衅。



当天早些时候,德黑兰警长宣布,公共场合不戴头巾的女性,日后不必再被扭送监狱——代表鲁哈尼政府再次向年轻人示好。此举也是回应越来越多人参与的“星期三白头巾”运动。


流亡美国的伊朗女记者Masih Alainjad自三年前在脸书上发起“my stealthy freedom”(偷偷摸摸自由)标签,鼓励伊朗女性摘下头巾拍照或视频,上传到社交网站。这样做毕竟风险太大,2017年夏天,这个运动衍生出“星期三白头巾”(平时黑色或彩色居多,选择周三戴白色,表示“至少有一天可选择”,上街交换暗号),以及“男人戴头巾”行动,鼓励更多伊朗女性一尝自由,并邀请男性支持。鲁哈尼政府所谓“不戴头巾不被抓”,只是姿态,并不会彻底解放伊朗女性,因为社会压力仍在,戴头巾仍是法律规定,很多地方不会允许不戴头巾的女性进入。不论如何,那个女孩在星期三挥舞白头巾亮相,迅速成为街头行动标志。


#my stealthy freedom


伊朗男性戴头巾支持女性自由


第二天。12月29日,东部马什哈德爆发抗议示威,扩散全国,至今21人在冲突中丧生。起因是马什哈德当地一些地下钱庄、私营银行被取缔,拿不回钱的民众首先闹起来,各地回响。在德黑兰,不满经济者与头巾运动的支持者汇在一处,所有怒意一齐迸发。


鸡蛋(经济不好)和头巾(自由缺失)是这次抗议的两大脉络。它们之间并无互通,很可能只是时间上的巧合。你一定会焦急地问:“那么,外国敌对势力呢?”特朗普对这次抗议的作用,可用三个字总结:猪队友。没错,特朗普上台之后,摆明与伊朗的死对头以色列、沙特结成“怪诞三角联盟”,誓言搞倒伊朗政权。可是,特朗普要真能在短短几个月间,应对没完没了的国内麻烦之余,在伊朗全国掀起波澜,可真是牛出天了——那可是多少届美国政府以色列内阁沙特王室都未能完成的任务。


就算真的是美国作乱,特朗普在推特上连连点赞,高呼美国支持伊朗人推翻政府,简直是置抗议者于死地。美国《大西洋月刊》实在看不下去了,怒斥“特朗普不明白伊朗发生了什么,他的推文兼具误导与害人之效用”。与2009年抗议总统选举结果不公引发的“绿色革命”不同,这次抗议并无明显的领导者,当局正愁找不到人背锅。特朗普这一推,做实了“示威者与外国势力勾结”,伊朗政府称本周三将终结乱局,暴徒都是里通外国者。



凤凰卫视常驻德黑兰记者李睿发回的报道中,她转述一名抗议者所见:人们一开始只是聚集街头观望,谁也不敢动,人越聚越多,警察指手画脚 ,但也未敢阻拦。忽然一对母女开始喊口号,警察上前拖走她们,人们围过去支援,警察放人;一会儿,又有一个年轻人喊口号,再被带走,人们围过去支援,与警察冲突,警察无奈再放人。人越聚越多,直到全部堵塞走不动。民众与警察,差不多对峙了两个小时最终散去。


德黑兰街头一幕,可窥怒火如何燎原。也可以看到鲁哈尼政府吸取2009年暴力镇压的教训,避免冲突扩大。有人认为,这次示威背后如果有“操控者”的话,很可能不是特朗普,而是伊朗保守派。他们不满鲁哈尼的经济表现,又担心他一味向青年靠拢触动传统价值观。首先发生骚乱的马什哈德是宗教圣地,当地著名教士莱希曾在今年年中伊朗总统选举时挑战鲁哈尼。莱希被视为伊朗革命卫队中意的候选人,但鲁哈尼最终获胜。无疑,国内发生反对鲁哈尼政府的示威,是一些保守派乐见的。


长期对自由的渴望、对经济表现的失望,再加上可能的保守派复仇,多个火苗汇集一处,点燃了伊朗人正在进行的抗争。2009年“绿色革命”局限于首都德黑兰,但参与者百万计,街头人山人海。这次示威虽然由首都之外爆发燃烧全国,规模却小很多,当地观察者普遍认为不可能翻天覆地。还很难说,政府如果强硬清场会不会激起更多怒意,在部分地区,已经有示威者冲入警局抢夺枪支。


“这里正在抗议,政府屏蔽了许多社交媒体,上网非常困难。”2014年我曾经在伊朗遇见的一个年轻人,主动在WhatsApp上联系我。他说,“人们要的是自由和解放。”这正是我跟当地人接触的印象。年轻人对于宗教与革命色彩浓重的意识形态早已厌倦,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方法嘲弄这腐朽的统治。但统治者也有办法,确保继续掌权。


伊朗人怕乱,即便在示威期间,都存在一种从上至下的共识:某个时候要停手。这种共识可能出于理智:推翻现政权,可能出现的混乱,周围邻居比比皆是 :伊拉克、叙利亚、阿富汗。这种共识也是出于恐惧。当地年轻人曾告诉我,尽管他多么希望改天换地,但“在这里长大,你就明白,他们真的有能力叫你停”。2009年他在手机上收到哈梅内伊公开短讯,呼吁民众停手,就乖乖回家了。今天在WhatsApp上跟我聊天的那位也说,“把这个屎一样的地方变好的唯一办法是,换掉整个政府,实现政教分离,可是我猜这次政府会赶尽杀绝。”


伊朗第一代“魅力”革命领袖霍梅尼交棒给哈梅内伊以来,这个政权就没有停止过求生存斗争。政府严管意识形态,德黑兰街头犹如主题公园,以支持政府、荣耀两伊战争的口号围困心灵,更不用说控制媒体。


德黑兰的示威者


同时,也要开放市场,解决执政困境。诚然经济利益将冲淡人们对自由的诉求,经济上的开放也必带来外部社会的影响。走私iPhone在伊朗年轻人中非常普遍,进出口生意改变执政阶层的利益版图。


伊朗还有一招远胜宿敌沙特:投票。伊朗一早采纳选票箱缓解民意,让民众在相对温和开放与保守强硬的候选人之间耗费精力,释放怨气。“伊朗式选举”变成一个特定词汇,指候选人经层层筛选,保证结果不会超出最高领导层接受范围。


对外战争也是巩固当权者地位的常用伎俩。自然,伊朗人不关心政府造原子弹,更在意鸡蛋涨价。然而,一旦战争打响,爱国情绪大爆发,不要鸡蛋也得造原子弹的氛围,最有利巩固对当权者的拥护。


最值得警惕的,是专制政权正拥抱另一种新的工具:科技。伊朗近年来对计算机研究投入巨大,多年来主办机器人世界杯赛。科技进步将从根本上改变20世纪以来的世界政治结构,但结果是有利于民主还是专制很难说。


与它的死敌沙特一样,伊朗实行罕见的政教合一体制。维系执政合法性,就是维护神性。为什么女生戴不戴头巾、裙子的长度,能不能看好莱坞电影、听西方音乐、能不能自由恋爱这些事情那么重要?所有这些生活规范里,都要体现政权的神性。伊朗朋友在WhatsApp里说:“我们的政府自称神授,所以它永远正确,永远正义,与之做对就是站在真主的对立面。所以,他们赋予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力。”


总结伊朗革命的启示与联想:每一个微小的不公正,都可能在一句召唤下汇流成河。只有经济开放,而不进行政治改革,只是在跟时间赛跑。数据与先进武器的时代,革命愈发困难。军队的立场仍是关键。愚蠢的对外战争可能丧失军队的支持。


电视剧The Crown里有这么一句话:君主站在自己人民的对立面,抱歉,历史上我还没看到过成功先例。


这部戏给我的另一个启示,在于推翻神或许只需要一点想象力,而推翻人却更难。这部直入女王闺房的戏,将伊丽莎白二世还原成人,连嫉妒与倦怠、紧张都表现无遗,反而引起了我对王权的同情,很难拒绝她。


时代不断变化,装神,容易引起反感,反是变成了人,激起的情感就复杂起来。人,比神更能赢得人心。这是高高在上者常常忘记的 ,接近“无为”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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