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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

2018-02-03 潘向黎 大家


前不久,在北京三联书店的一次读书活动中,研究《红楼梦》的刘晓蕾当众问我一个问题:“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她应该喜欢啊。”我当时简单回答了几句,说到“天然”和“淡”的标准。回来心里放不下,决定从容写出来,把自己的想法说全说透。不论对错,只要说透了,也算不辜负晓蕾的好问题。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贾母带着众人逛园子,到了筕叶渚,大家上了棠木舫沿河而行,因为已经是赏菊吃蟹的季节,水中自然没有荷花,只剩一些残叶枯蓬。因为这些枯荷叶,李商隐意外地出现在乘船人的谈话中。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得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宝玉是喜聚不喜散的,对衰老、失去、离散、死亡都很敏感而孩子气地排斥,当然只会喜欢明艳的荷花、可爱的莲蓬,而不愿面对这样残败衰飒的枯荷。宝钗的反应是婉转的打圆场,也说出了部分实情,总之是入世而圆通的立场,而不关涉审美。


只有诗人林黛玉是立即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些枯叶的,她想起了这句李商隐的诗,是《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中的一句,这说明她本已由眼前相似的景色联想到李商隐“竹坞无尘水槛清”的诗境,而且认同枯荷有它们的诗性之美——“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是一幅全息的秋意图,有视觉,有听觉,有温度,有湿度。秋雨打在上面,发出错落有致的声响,本身就别有一番意境,又可以陪伴孤单者的孤寂和宽解长夜不眠人的心事。


林黛玉是经常失眠的,因此也经常听到竹叶上的雨声,因此觉得李商隐的这句诗好。林黛玉为枯荷辩护,完全不是从现实出发的,而是一个审美高于实用、“我为我的心”的人生过程论者的本能。宝玉马上改变态度,他在黛玉面前毫无原则可言,这是写他们一贯的感情,而不是当时审美的转变。



但是这几句话里也生出一段公案,那就是林黛玉居然不喜欢李商隐,而且是“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不是喜欢而程度一般,也不是无感,而是明确无误的不喜欢。


当然也可以猜测,这也许是黛玉在宝玉面前“使小性子”,或者为了压倒先表态的宝钗,而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目的只是一种夸张的欲扬先抑,恰恰意在强调李商隐的这一句诗的不同凡响?


这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么,林黛玉到底喜欢李商隐吗?


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写诗,第一课开的书单里,有王维、杜甫、李白,这都非常有道理,既合乎唐诗的道理,也合乎林黛玉的道理(红楼第一诗人的人设),可是林姑娘说完这三位巅峰级大诗人,就不往下讲了,丢开了中唐、晚唐的那么多花团锦簇的诗人,一下子回到了魏晋南北朝,她让香菱去读陶渊明——这个也有道理,可是接下来就让人云里雾里了:应玚、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这书单,适合初学诗的少女香菱吗?林老师,你不是在逗我们吧?有对付谢灵运的繁富讲究的工夫,不如去啃李商隐呢!若真觉得香菱适合平易好懂的而避开李商隐,那么大唐不是有“老妪能解”的白居易吗?不然还有刘禹锡呀。如果说乖乖女香菱只适合平和大方、温柔敦厚的,有韦应物。


后来湘云来了,就自然而然地说到了其他唐朝诗人,李商隐还拥有了重要席位——宝钗笑着转述她对香菱高谈阔论“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宝钗随口转述,说明她对这些也是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的。宝钗湘云都熟知的,黛玉没有不知的道理。可见,林姑娘前面拉来这么多“积古”的诗人来混,无非是不肯在唐朝多说出一位诗人罢了。唐朝最杰出的诗人,她说了三位,偏偏不说第四位,王维、杜甫、李白,无可争议,但第四位,无论如何应该是李商隐。


可见,不是突然忘记了中唐和晚唐,也不是因为李商隐晦涩难懂,真相只有一个:林黛玉真不喜欢李商隐。


黛玉明确地嫌弃过两个诗人,一个就是李商隐,另一个是陆游,她说陆游:“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她嫌弃陆游的理由是:浅近,格局小。言外之意,可能还觉得有点俗。但是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没有给出理由来。


说到这里,应该把主语换一下了,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作为《红楼梦》里曹雪芹最钟爱的人物,兼大观园里艺术鉴赏力最佳和诗歌造诣最深的,黛玉的这个看法,肯定代表曹雪芹,这一点勿庸置疑。


还有一个旁证,第二回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说有一类人是集灵气和邪气于一生的,“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他历数历代这样的人: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


仍然没有非常符合“灵邪同秉”“异样”标准的李商隐。


曹雪芹确实不喜欢李商隐。曹雪芹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


一切只能推想和猜测。


第一,因为曹雪芹信奉“天然”的标准。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匾额”时,父子对后来命名为“稻香村”的地方看法不同,宝玉顽强与父亲争辩,所用标准就是“天然”二字。他认为这里是人力穿凿,无自然之理和自然之气,不能算是“天然图画”,“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这里谈论的虽是建筑和园林,却和诗歌鉴赏不无艺术上的相通处。若以“天然”的标准来判,比起修辞繁丽、密密用典、镂心雕肾的李商隐,确实宜乎王维、陶渊明卓然胜出,杜甫、李白也优势明显。王维和陶渊明像和田籽料,杜甫李白像上好的羊脂玉牌,质地很好,而且表面都是光滑的;而李商隐,则是一个象牙球,有很多层,精工细刻,而且层层镂空,互相掩映,看上去更加繁复了。喜欢李商隐的人,觉得他极其精致,极其超妙,但无论如何也很难说是“天然”的。而曹雪芹恰恰看重“天然”二字。


第三十八回,黛玉菊花诗夺魁之后,自谦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话是自谦的话,标准却是真的。在曹雪芹看来,李商隐很可能是“纤巧”了。


第二,曹雪芹认为立意比修辞重要。黛玉对香菱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则是重视内容而不重辞采。而李商隐却高度重视“词句修饰”,绝丽、精细而圆润,难逃雕琢和绮靡的批评。


第三,曹雪芹认为“诗贵淡”。黛玉指出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比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更好,因为“淡而现成”。“现成”应该是“天然而浑成”的意思,至于淡,则是“平淡”“淡远”之意。被举为范例的陶渊明,正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语),“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杨时语),具备“萧散冲淡之趣”(朱熹语)。曹雪芹一再推崇陶渊明,显然是接受这种“一语天然万古新,繁华落尽见真淳”的诗歌理想,认为“诗贵淡”,而李商隐从感情到修辞都是浓烈的,他整个艺术风格简直是“浓得化不开”,这样的李商隐,自然无法得雪芹的青眼了。


第四,时代标准的影响。因为不知道曹雪芹准确的写作时间(现在连作者究竟是不是他也争论再起),所以很难认定清代的哪些理论给了他影响。而明人论古诗,多重“高远”“雄浑”“苍古”“温厚和平”,而不取“萎弱”“纤丽”,又有“浑厚为上,淡雅次之,秾艳又次之”之说。这些都是非常可能影响到曹雪芹的艺术审美观念。而李商隐一直被诟病的,除了“隐僻”,不就是所谓的“骨弱”“纤丽”或者“秾艳”么?


至于清人论诗,常用“平淡”等概念,又以“元气浑成为上”,即使曹雪芹受到同时代的这些观念影响超过受明人的,那么用这些标准衡量,李商隐的长处也是很难获得掌声的,相反他的软肋倒暴露得清清楚楚——苦命的李商隐到了明清还是继续吃大亏,少不得继续“白门寥落意多违”。


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热爱李商隐,又热爱红楼梦的人,“到底意难平”也无可奈何。毕竟事关审美口味,就像事关感情,是没有统一标准也无法强求的。


但,不喜欢李商隐的是曹雪芹,凭直觉,林黛玉会喜欢李商隐。细细推想,林黛玉恰恰是应该非常喜欢李商隐的。再往深处想一层,发现这里暴露了曹雪芹作为小说家的一个失误。那就是,在说李商隐的时候,他不小心让黛玉说出了雪芹自己的观点,而和他笔下的“这一个”林黛玉有轻微的违和。



从身世到性情,从才华到遭遇,“这一个”林黛玉都和李商隐颇有相近之处。李义山的唯美超妙和深情绵邈的艺术风格,正应该是黛玉这样的富艺术气质的女性所钟爱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无法想象他的这些诗,让黛玉在月夕雨夜读了,会不读成自己的心里话,会不触动情肠而珠泪潸然?他由于命运多舛、怀才不遇而带来的抑塞不平之气,也应该和心高气傲却寄人篱下的黛玉息息相通。


还有另外两点让林黛玉几乎不可能不喜欢李商隐,一是,李商隐是多情而痴情的人,和黛玉完全一路,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在他眼中,爱情是人生极重要的部分,爱情的得失,几乎和个人的沉浮、王朝的兴衰几乎同等重要。这一点,和其他大诗人很不一样:像杜甫,基本上只写婚姻不写爱情,像李白,对爱情根本无所谓的样子。这一点,为情而生的少女黛玉,怎么会无动于衷?


二是,李商隐的女性观是同时代中极难得的,对待女性很尊重,那种对女性美完全平等的欣赏、那种对女性悲苦设身处地的体察,即使今天的女性读了也为之深深感动,何况才华与个性都特立不群但根本无法自由选择的林黛玉?


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可以,但写他的人物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却是他的一处小败笔。因为林黛玉其人分明应该喜欢李商隐,但是曹雪芹有意无意地不让她喜欢。在这里,一心体贴女孩子的曹雪芹,既忘了人物的特点,又忘了男女的差别。


不过,曹雪芹肯定是熟悉李商隐诗的。说曹雪芹不爱李商隐,你就当真以为整部《红楼梦》只用李商隐的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非也。还有一处不引人注目的,是在“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的时候,从北静王口中说出的夸奖宝玉的那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也是李商隐诗,是他那首标题奇长的《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呈畏之员外》中的末句。


贾宝玉和北静王,这两个《红楼梦》中最尊贵也最脱俗的男子相遇了,这光彩夺目而昙花一现的一幕,李商隐在一旁静静看着,白袷胜雪,神情不知是喜是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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