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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志:李敖,前半生进步,后半生荒诞

2018-03-20 张铁志 大家


可能很少人像李敖一样,反映了从战后初期到二十一世纪,台湾思想与政治的光明与黑暗、美丽与丑恶。只是,他的前半生是站在进步的那一边,是被历史景仰的,但后半生却大多是属于荒诞的那一边。


李敖开始踏入公共领域是在《文星》杂志上。他的第一篇文章《老年人与棒子》(1961)是对于权威的批判。但很快地,他就涉入并掀起所谓中西文化论战。


这场论战是《文星》杂志先刊登了胡适的文章,而后胡秋原写了两万多字文章回应与批评,接着李敖的文章《播种者胡适》、《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点燃了热烈战火,引起包括胡秋原、徐复观、郑学稼等多位重量级学者回应。


这个中西文化之争,是从十九世纪到民国初年中国思想界的挣扎与思索,而这批南来文人也把这样的命题带来战后的台湾。毕竟,这是一个东方社会走向现代化之路必须不断面对的问题意识。可以说整个五零年代的批判意识主流就是对传统权威的批判、崇尚以西方为主的现代化。


李敖直接参与了这个思想论争的核心。



另一个思想斗争的轴线,也与上述相关的,是自由与民主的问题。五十年代雷震和殷海光等人在《自由中国》月刊中,试图传递政治上和经济上的自由主义思想:他们批判蒋介石个人专权,要求成立“反对党”和保障个人权利。到五十年代后期,雷震开始采取实际政治行动,和本地民选政治菁英筹备组党。这让台湾政权难以再忍受《自由中国》对其统治的挑战,先是强迫他们停刊,后来逮捕雷震,软禁殷海光。不久后,一份本来比较具有独立声音、由李万居先生主持的《公论报》也被停刊。台湾进入一个彻底黑暗的年代。


《文星》杂志成为这个黑暗时代的异议思想火光,成为那个滞闷空气中的一丝自由。


1957年11月,标榜“生活的、文学的、艺术的”《文星》杂志创刊,由萧孟能创办,编辑为何凡、林海音夫妇与陈立峰,发刊词名为《不按牌理出牌》,强调杂志理念为“不按常规来办这份杂志”。杂志开始的前两年,内容比较文艺,创刊封面是海明威,之后还有卡缪、史怀哲、作家赫胥黎、导演柏格曼等人。


此时偶有比较批判性的文章如殷海光的“我们走哪条路?”、“论没有颜色的思想”等,但并非有很明显的现实性。在雷震筹备新党期间,亦有若干文章声援,如陶百川的“何不痛快堂皇准备办新报”,凌峻的“报人、政府、反对党”。(此段资料参考吴乃德着,“百年追求卷二:自由的挫败”。)但整体来说,《文星》的主要关怀还是艺文思想。


直到1963年七月,李敖担任主编后,才开始更直接介入现实。如他在十一月为文“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现状”。李敖自己说,“文星在我的带领下,主张中国走现代化的道路”。可以说,此后李敖和《文星》承继了《自由中国》的反对之声与对自由主义思潮的推广,但这当然活不了多久。就在李敖写下社论《 我们对“国法党限”的严正表示 》之后,1965年12月被迫停刊,共出了98期。


到了1968年,文星书店被迫关门。(同一年,亦即五十年前的今年,小说家陈映真等人因为左倾思想被捕入狱。)


1970年起,李敖开始被情治单位跟踪和监控,直到1971年3月19日被捕,判刑十年。他被控涉及的案由,是和1964年彭明敏等三人所发表的“台湾人民自救宣言”有关,因为李敖和彭明敏来往密切,所以当彭明敏在1970年偷渡到瑞典后,李敖就被软禁。之后被判刑罪名也是“与彭来往带信罪”和罗织他是彭明敏成立的叛乱组织的委员一。


那是一个极为肃煞的年代。


然而,七十年代之后,社会力量开始逐渐甦醒,反对运动开始慢慢茁壮,终于到1987年台湾政府宣布解严。在这个政治和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的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李敖不是最重要主角,但也并未缺席。在1982年出狱后,他原本想要自己办杂志,但不被允许。他在技术上改出版书籍,先是出版“千秋评论丛书”到1991年,这丛书也有多期遭到查禁。1984年又出版“万岁评论”丛书,1988年则创办《乌鸦评论》周刊,在1991年甚至还办了半年的《求是报》。


此外,凭借着他丰富的史料和犀利的文字,他严厉批判国民党和蒋家父子,成为当时“党外”杂志上的活跃作者。他自称从1982到1992年是他的“笔伐时期”。其实与他关系最密切的是台大哲学系毕业的郑南榕。郑南榕在1984年创办杂志《自由时代》,封面就是李敖的画像,封底是黄色大字:“争取100%言论自由”,其下版权写着:


总监:李敖


社长:陈水扁


总编辑:郑南榕


郑南榕在1989年因为政治理念自焚,他和政治认同上和李敖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但八十年代,他们却曾经是战友。


进入九十年代,当威权逐渐解体,李敖逐渐转变了他的角色。不过,不像许多早期活跃的知识分子在新的历史阶段开始失语,他找到了新的舞台,且声音更大了——或许太大、太嘈杂了。


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台湾开放了有线电视,打破传统的三家电视台,各个新电视台使出浑身解数,争取眼球。我们来到一个新的娱乐时代。


1995年起,李敖开始在电视上开讲,人们熟悉的红外套李敖于焉出现。电视上的这个老先生,一面引经据典,一面嬉笑怒骂,确实有非常独特的魅力。但这些批评并不再如以往能启发人心,或者引领时代。人们看他的节目不是为了寻求知识、启蒙,或者对政治与社会的理解,而大多是为了爽,为了好玩。


他的过去名声,他的狂妄性格,在这个大众媒体时代被成功地转化成新资产,他成为这个庸俗的大众媒体民粹主义最佳体现者,是电视荧幕上技艺精湛的表演者,一个大娱乐家。


但对许多人,尤其是新一代台湾青年来说,他的娱乐越来越让人难笑。


2000年,他获提名和冯沪祥搭档“参选”——此人当年在国民党威权体制下就恶名昭彰,并且是七十年代初台大哲学系事件的主要构陷者。这个参选让他成为不堪的笑柄(或者是一种行为艺术?)。即使他后来真的选上台湾“立法委员”,也很少人认真地把他当作一个政治人物,而依然将他视作还是一个有趣的表演者——只是他在荧幕上的场景不再是电视台内的摄影棚,而是议会的质询台。不变的还有他的红外套。



在二十一世纪,李敖的独白在台湾越来越不能引起任何时代的回音,除了阵阵讪笑声。也因此,他只能出走,在他方找到新舞台和掌声。


在他的前半生,李敖在不同阶段是划破黑暗夜空中的犀利光剑,那么在他的最后二十年,他对这个时代的意义更多象是一场真人实境秀,诠释了当代政治与媒体的荒诞与疯狂。


这多少是令人哀伤的。


原标题:《李敖如何介入台湾思想史的美丽与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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