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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思·罗威 2018-05-23


撰文/基思·罗威

翻译/陆大鹏

今年3月底,法国巴黎东部发生一起凶杀,震惊全城。八十五岁老妪米雷耶·克诺尔(Mireille Knoll)独自在家,两男子强行闯入她家,戳了她十一刀并在公寓纵火,随后逃离。

这起袭击事件之所以能上新闻,不仅因为谋杀手段凶残,还因为杀人动机特殊。警方称,该老妇人被害的原因极可能是她是犹太人。警方逮捕的两名犯罪嫌疑人有暴力犯罪的前科,并且是反犹主义者。

这则新闻在法国唤醒了痛苦的回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被纳粹占领,犹太人遭受迫害。米雷耶·克诺尔的年纪已经够大,记得当时的事件。巴黎犹太人遭到围捕,当时还是小姑娘的米雷耶幸运躲过了搜捕。她的很多同学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臭名昭著的毒气室惨遭纳粹杀害。米雷耶是在纳粹屠犹时期幸存的少数幸运儿之一。七十五年之后,她的好运气用光了。

悼念米雷耶·克诺尔

近些年,法国连续发生反犹事件,米雷耶·克诺尔遇害只是其中之一。2012年,图卢兹的一所犹太人学校遭到一名枪手袭击,三名儿童和一名教师遇害。2015年,一名全副武装的男子袭击了巴黎一家犹太人超市,杀死四人。去年,一名犹太女性在巴黎被一名穆斯林移民杀害,凶手高呼:“真主伟大!”然后将她从公寓三楼窗户扔了下去。

法国不是唯一受反犹主义困扰的国家。近几个月内,欧洲许多国家的反犹主义都在抬头。根据柏林的反犹主义研究与信息中心,过去两年里,德国针对犹太人的袭击增多60%以上。英国三十多年前开始记载反犹事件,而2017年是三十多年来反犹事件最多的一年。在波兰,今年2月,犹太人社区领袖发表了一封不寻常的公开信,称:“波兰犹太人在波兰感到不安全。”

另外还发生了一系列涉及反犹的政治丑闻。今年4月,英国各大报纸报道了英国两个主要政党之一内部普遍的反犹主义。这起丑闻甚至在议会引发了一次辩论。与此同时,在匈牙利、斯洛伐克和奥地利,多位曾公开敌视犹太人的政客在近期当选。按照国际犹太人权组织“反诽谤联盟”(Anti-Defamation League)的说法,反犹主义正在全欧洲复燃。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对犹太人的非理性仇恨源自何方?它又为何卷土重来?

首先,反犹主义不是新现象。它在欧洲有很深的根源,它的基础是一系列关于犹太人及其代表的价值观的古代神话。我们若想理解今天为什么反犹暴力越来越多,就必须首先理解它背后的历史。

欧洲反犹主义诞生于约17个世纪之前,也就是罗马帝国晚期。不足为奇的是,它最早的根源是宗教。根据基督教《圣经》,耶路撒冷的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命令将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但耶稣之死没有被怪罪到罗马人头上。根据耶稣受难的故事,彼拉多之所以命令处死他,是因为一群犹太人领袖坚持要求他这么做。在该故事的一个版本里,彼拉多当着大家的面象征性地洗手,并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群众答道:“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

许多个世纪以来,基督徒对这些话的阐释是,从那一天起,每一个犹太人都应当对基督之死负责。早期的基督教圣徒,如金口约翰(John Chrysostom),说犹太人是“杀害基督的凶手”。4世纪,金口约翰发表了一系列布道,谴责所有犹太人为“恶魔”“野兽”,甚至是“全世界的疫病”。此后许多基督徒就信奉这些教导。

描绘德意志巴伐利亚的犹太人被活活烧死的木刻画,1337年

这样的言辞导致犹太人遭受了许多世纪的迫害。罗马帝国晚期,君士坦丁等基督徒皇帝常常摧毁犹太教圣殿,或将其没收并改造为基督教教堂。犹太人被禁止从事某些特定的职业,比如不得参军,不得担任公职。在中世纪,这些限制变本加厉。在大多数欧洲国家,越来越多的行业对犹太人关上大门,最后他们可以从事的职业寥寥无几。其中之一是商贸;还有放债,基督徒认为这是“肮脏”的行业。因为犹太人在这些行业影响很大,他们很快有了守财奴的恶名:始终富裕,始终剥削别人。这种神话甚至在今天也流行。上个月米雷耶·克诺尔被害的案子里,上述的神话也发挥了作用。据说,两名嫌疑人之一曾说:“她是犹太人,她肯定有钱。”

随着时光流逝,对犹太人的迫害愈演愈烈。欧洲大多数国家都禁止犹太人占有土地。他们被禁止与基督徒结婚,也不能与他们杂居。犹太人被强迫居住在隔都(ghetto)。在中世纪英格兰,犹太人受到强烈憎恨,1290年被驱逐出境。其他国家很快也开始驱逐犹太人,尤其是1306年在法兰西,1421年在奥地利和1492年在西班牙。

这样的迫害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极端暴力。1096年,基督徒十字军在德意志西部莱茵兰的若干城市屠杀了约1.2万犹太人。14世纪,全欧洲的数百个犹太人社区被消灭,犹太人常常被公开处以火刑。这是黑死病流行的时代,迷信的欧洲人责怪犹太人带来了瘟疫。15世纪在西班牙,17世纪在波兰,19世纪在俄国,都发生了屠犹事件。这些暴力活动的顶峰,当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对犹太人的屠杀。所以,杀害米雷耶·克诺尔这样的无辜犹太人,不是新鲜事,而是基于上千年的反犹传统。


卡罗尔·德·普雷沃画于18世纪,描绘犹太人杀害基督徒儿童并取血,这幅画今天仍然悬挂在波兰桑多梅日的一座大教堂内

关于犹太人的某些神话荒诞不经,让人说起来都尴尬。然而这些神话被重复了许多世纪。例如,有个古老神话说犹太人喜欢绑架基督徒小孩,杀掉他们,或者用他们的血来执行宗教仪式。这些无稽之谈按理说几百年前就应当没人信,然而直到不久前还有人把它当真。我为自己的最新一本书做研究的时候,发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很久之后,欧洲还有人相信这种神话。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事件发生在1946年波兰的凯尔采(Kielce)。一名基督徒儿童说自己被当地犹太人绑架了,被关在他们的地窖里。于是发生了反犹暴力活动,42名犹太人被杀。然后大家才发现那孩子及其家人在撒谎:那孩子说自己被关押的那栋房子根本没有地窖。

关于犹太人的最可笑的传说,是他们阴谋要统治世界。最有名的一个案例发生在1903年,俄国一家极端民族主义的报纸发表了一份文件,说它是世界犹太人领袖一次秘密会议的记录。这份文件被称为《锡安长老会纪要》,写了犹太人计划要掌控全世界的银行和商业,然后是媒体,最后是各国政府。据说犹太人的最终目标是毁灭文明。这份文件当然是捏造的,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被明确证明是扯淡。然而,它还是被翻译成欧洲的所有语言,印刷了数十万份。今天,阿拉伯世界仍然在印刷和传播这份文件,好几个政治团体仍然坚持说它是真的。

1934年法文版《锡安长老会纪要》的封面。 Le Péril Juif 的意思是“犹太人的威胁”

欧洲关于犹太人的神话和想法很多,而把它们联系起来的,是这样一种思想:“犹太人”是单一的同质群体,所有犹太人的想法都一模一样。根据这种逻辑,全体犹太人应当集体地为《圣经》故事里少数人的行为负责。既然犹太人都是一样的,那么他们一定犯同样的错误。如果一个犹太人是富裕的守财奴,那么所有犹太人都是富裕的守财奴。今天,关于犹太人的最普遍的笼统思想就是他们全都坚定地支持以色列。因为以色列是犹太人国家,所以全体犹太人都全心全意、不打折扣地支持它。

这样的笼统概念,是形形色色种族主义的基础。它让那些对世界不满的人有一个途径来发泄自己的怒火。基督徒没办法做时间旅行去惩罚当年那些要求处死基督的人,于是基督徒就惩罚今天的犹太人。那些害怕全球化力量的人,喜欢幻想全球化是犹太人的阴谋,因为这样他们至少可以把自己畏惧的东西具象化。穆斯林不同意以色列在中东的行动,但没有办法攻击以色列,于是就攻击个别的犹太人,比如米雷耶·克诺尔这样的犹太人。

这些人的愤怒是非理性的,但他们觉得这无所谓。他们选择了错误的攻击目标,他们也觉得这不重要。对这些人来讲,责怪和攻击犹太人,比直面现实——他们自己虚弱无力——要容易得多,也更容易让他们满足。用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的话说:“如果犹太人不存在,那么反犹主义者会把他们发明出来。”


弱者往往把怒火发泄到更弱者身上。犹太人一直是欧洲社会里最小的少数族裔群体之一,所以反击的能力最弱。今天,欧洲犹太人只有约240万人,占总人口的区区0.3%。这也是为什么米雷耶·克诺尔的遇害多么具有象征意义。面对强大的反犹主义传统,犹太人很难自卫。他们是最脆弱的目标。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面对两个手持利刃的年轻男子,是多么无助!

米雷耶·克诺尔遇害之后,欧洲义愤填膺。这个故事被刊登在很多国家的报纸头版,在欧洲各地的电视上也成为重点新闻。在巴黎,为了纪念她,人们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成千上万人走过她生前居住的街区,高举谴责反犹主义的横幅。

从某些角度看,人们对她遇害消息的反应鼓舞人心,因为这表明人们仍然高度关注反犹主义这个话题。欧洲的大多数人对这些罪行感到憎恶。大家仍然普遍感到,每年的大屠杀纪念日我们说“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们是真诚的。

但我们也感到,反犹袭击的增多,代表着欧洲社会深层次的严重问题。4月中旬,英国的前任大拉比乔纳森·萨克斯(Jonathan Sacks)在全国广播上激情洋溢地演讲,说米雷耶·克诺尔遭受的袭击,是对欧洲社会严重机能失调的早期预警。“对犹太人的仇恨,不会因为犹太人消失而终结,”他发出了这样的警示。

所以近期反犹主义的猖獗令人担忧。欧洲在历史上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流血。那些对历史有记忆的人会担心,米雷耶·克诺尔的遇害不仅仅是一桩个人悲剧,还是更糟糕的东西即将降临的征兆。

本文原标题:《反犹主义重返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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