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 大家

那天午后闷热,记得自己已穿短裤。我从深圳带回省城的北京犬Nickel,小时候得过犬瘟热,捡回一条命,但落下身体和心理后遗症,时有八岁,常常后腿发软,站不起来。拖了几天,也没好转,只得带她去看兽医;钱再紧张,也不能让她这么遭罪。抱着她,走下七楼的简陋独立单间(我在省城“劳动人民第二新村”对街一条死巷子住了已快两年),兽医诊所就在王建墓附近,步行差不多二十分钟。


抱着狗走了一阵,还在金仙桥街,身上突然一缕臭味。埋头一看,Nickel失禁了,我的T恤短裤粘得干一块湿一块。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除了坐飞机的有氧行李舱跟我回省城,机场行李传送带上,看到她的塑料笼子有大小便,显然天上吓的。我有些恼火,加之热得不舒服,兜里也没纸巾,只得骂她几句。


粘着狗屎走到诊所,医生说要照X光;比人略贵。照完,要等几分钟,才有结果。正等着,晃动开始了。我赶紧抱上Nickel,随着惊叫的人群走到街心。王建墓附近的这条街不宽,两旁都是七八层高的旧楼,兽医诊所旁,还有一家加油站。但我穿着拖鞋,又有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看着楼房不停晃动,恶作剧一般,扬起缕缕灰尘。加油站的顶棚也在摆动,似乎随时就要坍塌。当然,脚下的沥青马路也在微微摇晃,但你还可站稳。


两三分钟后,晃动停止了。楼没垮,加油站也没爆炸。炸的只是人群:恐惧夹着兴奋。除了阴冷漫长的冬天有时猛然晴空艳阳,省城难得有桩大事,让所有人忘掉一切,哪怕这是灾难。回到诊所,听完医生诊断结果,开了药,身上还有狗屎印迹,我没马上回住处。那时还没智能手机,无从得知具体消息,而且手机信号也突然中断,很难打出去。抱着狗,顺着街走,到处人堆或人流车流,也听到三言两语,电视或广播的简短报道,说是汶川那边大地震了。可惜,Nickel不会说话,她只能用失禁来警告我。


512当天在地震局门口不知所措的人,图:Joan

两个多小时过去,我回到七楼单间:仅有的两个瓷饭碗摔碎一个,电脑显示屏歪歪扭扭差点滑到地上,靠墙的衣柜摇出大约五厘米,满地都是桌上倾倒的书与碟,就像刚刚来过一帮抄家的红卫兵。跪下来清理。不出十分钟,又是一阵晃动。我这才真的害怕,抱起Nickel下楼。到了街上,天慢慢黑了。空旷地方挤满人,青壮男女,老弱病残。一幢旧楼前的街边,我看到腰间只围一条浴巾的壮汉,还有身着丝绸睡衣的女子,震后大概再也没敢上楼。有人已经搭起露营帐篷,有人抱来睡具席地而卧,有车的人干脆待在车里。凡有收音机或电视机的地方,都围满探听消息七嘴八舌的人群。


简易地震棚中的人们,图:Joan

尽管单身兼赤贫,但我不是全无牵挂。我和母亲几无往来,这个时节却不能弃之不顾,况且前一阵,她还在街头被电动单车撞倒,肇事者跑掉,她只有自己掏钱去骨科医院。住在东郊穷人区的妹妹来电话了,她和下岗的妹夫正往母亲家。母亲住市中区红墙巷,距我住处不是太远。刚才出门前,我把背包塞满必须用品,准备做候补灾民:背包外袋插了一樽矿泉水,背包里装着身份文件,微型手电,电动须刨,折叠雨伞,御寒衣物,一袋饼干,两盒药片,几包纸巾,数枚电池,一册托尔斯泰中篇小说的廉价英译本。当然,还有银行卡,虽然卡里没几个钱。这些东西,真有大难,支撑不了一两天。


到了母亲家,妹妹妹夫也刚到。正说话,警报响了,惊惶凄厉,看来还有余震。母亲被电动单车撞得骨折的腿还没全好,一瘸一拐。满楼都在逃命或逃难,人人健步如飞。我和妹夫扶着母亲,从老旧居民楼的五楼,一步一步挪到楼下,仿佛我们最沉得住气,最不怕死。我们走得实在太慢了,要是真来余震,把这幢破楼震垮,大家只能同归于尽,死得窝囊,死得不值一提。


好不容易到了楼下,走到红墙巷对街更破烂的低矮居民楼旁,余震没来,所有人却出来了,或许除了全无家人更不怕死的个别老人。但是穷人没车,我们没法像很多“中产”或富人,立刻收拾细软,逃往更安全的远郊空旷地带,甚至马上买张机票远走高飞。我们也没现成的露营帐篷等野外用品,只能就地,听天由命。感觉相对安全,妹妹去楼上抬下一把椅子,好让母亲可以坐在街边。但她很挑剔,也很娇气(这是妹夫的话,因为他的母亲也曾摔得骨折,但人家从不哼哼唧唧),明明知道天快塌了,一会儿这不对劲,一会儿那有问题,然后,不忘絮叨几十年的不幸,抱怨,数落……


我听得鬼火直冒,当众吼她几句,想吓吓她。她暂时不敢出声了。天已黑尽,各种谣言都有,各种惊慌,让人不敢再回楼上。坐在更破烂的低矮楼旁并不安全。我们随大流,把一瘸一拐的病人扶到对街一处街头小花园坐下。那里已经人满为患,帐篷,草席,床垫,沙发,躺椅,各显神通,大概都在这里过夜了。站在那里,我很无聊,也害怕且不想再听母亲唠叨,于是抱着狗,沿街走了下去。


我在街上走了一大圈,再度发觉众人的惊恐之中,竟有一丝嘉年华的闹热,好比儿时躲避地震的兴奋。陌生人比平时友善,更易攀谈;灾难当头,人人似乎都想与同类相亲。十字路口,一位中年女人背着背包在等的士,不知要避往何方。她拎一个大鸟笼,里面一只绿色大鹦鹉。她说本想把鹦鹉留在家中,但它好像与主人心有灵犀,乱飞乱叫,她只好带它上路。我于是想起我的狗,想起Nickel那番不同寻常的警告。


手术室搬到了医院大院,图:Joan

五月十二日那晚,我抱着病恹恹的Nickel,街上差不多断断续续走了一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把人与人,尤其是仍有微妙势利和暗中算计的普通人,几乎拉平拉近,我不能错过,亲历又旁观。不知为什么,我既担心也不担心自己能否熬过,因为并无任何家财需要焦虑,也没什么宝物舍不得,更没太多牵挂(母亲已挪到安全地方,剩下的还是四个字:听天由命)。我甚至觉得,要是自己不慎,死在真有可能的余震中,只要死亡过程不要太漫长太痛苦,未尝不是无意得之的提早解脱。现在想来,老天,如果真有,还是太吝啬或太阴险,不想提早结束你在此间的折腾,让你在接下来的十年或更多年,继续造孽兼目睹造孽。


午夜前后,我像不少单身者那样,眼睛发直,表情木然,席地而坐,靠着凹凸不平的树干,就着昏黄街灯,强迫自己读了几页托尔斯泰。我正读到那篇Family Happiness的甜蜜章节,身旁躺卧席地床垫的糟老头,突然调高手中微型收音机的音量:灾区已有近万人遇难。抬眼望去,远处,几幢数十层高的所谓华宅,一片黑暗恍若鬼屋;近处,那些七八层的老旧民居亦然。一位少妇躺在蚊帐架里,仿佛爽约的嘉宾令她等得不耐,睡意朦胧在跟她的老公抱怨:“预报的余震怎么还不来?来了我还是想上楼睡觉了。”


睡操场躲地震的人,图:Joan


地震后几日,我天天楼上写作睡觉,下楼喝茶读书,在周遭暂时的不正常之中,继续自己长久的不正常或自以为是的正常。除了不时有幻觉,觉得脚下的路或坐的椅子都在微微晃动,我没太多感觉。有一天,不知哪里谣言,说要停水,楼下小超市的瓶装水几乎缺货,我赶紧买了几瓶。穷人没能耐应付灾难,也没能力对抗或逃避灾难,只能用几瓶水来安慰自己,只能关注自己周围的琐屑。


自始自终,我没加入各类自发或“有组织”的抗灾救灾,就连振奋万众的北京奥运火炬途经省城,我也老老实实困在原处。也许,我唯一有意义的举动,是给北京和广州两家报刊写了两篇电话约稿,关于地震,不至于太消极,但也不够满满的所谓正能量。惭愧的是,这两篇文章,有一篇,可能欠缺激情不够宏大,最后没有刊出。


512地震后的成都街头,图:Joan


原标题:《穷人怎么躲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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