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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律 2018-05-23


前些天,一篇专栏《去再多国家旅行,也不能让你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意外成为爆款,当然看留言跟帖,发现它的“爆因”偏偏是因为招骂。似乎大家觉得作者太过矫情,把旅行这么个简单的事情,无限度拔高为一定要成就某种自我实现,而不待见他人的放松度假,尤其是旅游网红们的知识和体验贡献。


很不幸,我不但不能有力反驳专栏作者,甚至还认为他在很多地方都写到了我心坎上。既然不是找热点去怼,这篇“跟风文”注定成不了爆款了吧。只不过当这位有追求的作者在痛苦纠结旅行的意义时,贪玩的我,稍微反思几小时,已经马不停蹄又上路了,去往比50国的他要多得多的第90个国度,继续着无意义的、也不能把自己变有趣的旅行。



对了,先纠个小小的错,作者提到的“旅行者世纪俱乐部”,到过100个国家的入会条件,其实并不那么难实现。因为这个组织是拆解了很多国家和地区,列出324个目的地(而非国家),因此我们愤怒去驳斥他们把港澳台和西藏单独列出,因为目的地里甚至包括海南岛,而英国也被该组织拆分成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马恩岛、根西岛、泽西岛呢。根据“旅行者世纪俱乐部”的标准,我恐怕都到过其中120个目的地了。


抵达彼岸的不可能性


追求“有趣”的那位作者,反问自己,“我真正抵达那个地方和那儿生活的人了吗?”在我看来,这种抵达与否,因人而异。有人天性热情大方,酒吧里喝上一杯,就能认识个真正的当地人,抵达了人家家里,作为资深沙发客的生活上一个月;也有恋情受创的姑娘,背着大包沉默行走在西藏、尼泊尔和印度这条黄金疗愈线上,不关心脚下的城市叫啥、有过什么历史,她们或许就想得到切肤的疼痛感。可奔放和沉默之人,究竟谁的旅行更有意义,意义又是对自己还是对朋友圈读者而言,我无从判断。



好多年前,“云之南”影展策划人、纪录片编导郭净老师在一个电影放映后的分享会上,曾说过他的拍摄理念——对你要抵达的那个地方,不要走过,而要走进。鉴于普通话里“进”和“近”的完全相同,我并不能知晓郭老师说的,会不会是更合理一些的“近”。毕竟,即便纪录片导演已经是最有可能“抵达”当地人的旅者,他也不可能真正的“走进”别人生活。


在我看来,要想真正“抵达”甚至“走进”,除非在目的地发生一场旷日持久、刻骨铭心的恋爱,或者为追求心上人而不得不努力融入当地文化,否则即便是十多年的外派工作,也不会让你抵达当地人。当然,潜心研究目的地的纪录片导演肯定是资深旅者,而过着上工、吃饭、打电玩、看CCTV的外派员工,只应该把目的地当成一个容易攒钱的上班空间。


旅行谈资被手机刷屏灭绝了


诚如追求“有趣”的作者所言,只要不是太被贫穷束缚了想象力,如今实现一次彻底的环球梦,可能需要100万。而作为环球前一步的跨国旅游,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随着民用航空的日益普及,才渐渐发展起来,也才让环球旅行成了普通人可以追求的梦想的。


2007年有一部旅行纪录片《星球六地图》,反映着普通人的环球梦想。旅行者兼导演的布鲁克从东南亚回到美国后,总结了一番,“我觉得自己正在快速步入婚姻孩子房贷、三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并不是那样的生活不好,只是我担心如果不去做这些我尚有能力做的事情,以后可能永远没有机会。”


出发前的他,辞去高薪工作,信誓旦旦地要和人生作对。周围的亲友说他疯狂,不可理喻,这种不解更让他对自己的苦旅目的,有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沾沾自喜。而他镜头中的背包客们,也说着同样厌恶庸常的话语。


如今看来,这部纪录片、这些自我表达,实在也是矫情,很多时候,上路只是图个乐子,朝九晚五烦了,熟悉圈子腻了,更多只是想去找点新东西玩玩,不一定有着人生非得怎么不一样的心理憧憬。休息够了、危险事迹汇报够了后,又回到朝九晚五的庸常里来,什么都不会改变,旅行者也不会变得更加有趣。


格格不入的异端是一小撮,格格不入的时间是一瞬间。而格格不入,除了将自己排挤在社交圈外,至多只能在他人添油加醋的谈资中,让你变成某种了不起的“有趣传说”。


旅行的目的,无外乎分为休闲度假、看世界长知识、去他人活腻了的地方去过些日子,或者如我一样,仅仅是贪玩,估计不会有多少人上路前想过要把自己锻炼得“有趣”吧。


我是从2011年夏天,开始马不停蹄上路旅行的。大概2年后,回老家的一次聚会上,被老友指出,“你变沉闷了,没以前好玩了”。


我想,这一方面归罪为上升巨蟹和年龄增长带来的稳重,另一方面得怨过度的旅行,它过度透支了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这些年,即便我从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回到家中,爹妈也不会关心我碰到了些什么事。而偶尔见到的那些依然能喋喋不休兴奋讲述自己旅行见闻的新朋友,会让我无比羡慕。


好吧,我把谈资的丧失归罪为手机,尤其是自己无节制的朋友圈记笔记式直播。爹妈每天看我朋友圈,确保知道我的行程和安全,也就大抵就知道碰上些什么事,何必回来在饭桌前再背诵一番呢?


2013年3月的洛杉矶,我在朋友建议下,第一次装上了谷歌地图,这下我彻底告别了纸质图书《孤独星球》上的准确地图,而完全依赖手机导航,连下楼右转买个快餐都开着地图。



在此之前,我会在塞维利亚迷宫般的巷子里问路,在路口发呆时被好心人问是否需要帮助;在此之后,我迅速结交了“刘亮”(流量)这位一直伴随的旅伴,而不再主动愿意跟当地人问询、交流和交友了。从此,抵达当地人生活的天性不再,也深感旅行开始有些无趣,却又更不能离开“刘亮”这位好兄弟了。


你真愿意与“有趣”的旅者同行吗?


严格律己的作者,说他自己从罗马回来,也没去啃在废墟上发誓要读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我去罗马多达5次、并去过意大利的全部20个大区,却并不如他那么沮丧,或许是因为对古罗马文明的求知程度不那么高,这个国度颜值实在太高,坐在山城岩壁上、躺在地中海的礁石上,也就不愿多想这儿会不会被哪个议会长老坐过。


不过,同样的沮丧情绪,出现在这些天为俄罗斯世界杯之行“备战”之时。我为此下决心宅整个五月,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认真做攻略,学习俄语。却在看着直播平台里的教学节目,背到第五个字母后,又打开了新一局的王者荣耀。


从2016年10月到2017年10月,我或有意或运气的,跑遍了全球各个有着凯尔特音乐文化的角落,依次是法国布列塔尼、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爱尔兰、马恩岛、苏格兰高地、威尔士、英格兰康沃尔,以及西班牙加利西亚大区。



但在爱尔兰时,一位好友坚持认为我的行万里路的节奏严重耽误了读万卷书的储备,并表示,如果换成自己对凯尔特文化感兴趣,起码会先准备两年再上路。可是,我不是有坚定意志力之人,万一两年后,兴趣转变了呢?安定下来不想旅行了呢?多读而不走,会否损失大量可能的意外乐趣呢?


也是在2013年严重依赖手机之前,我曾会为要去一个北非或东欧小国,而淘来一堆DVD和CD,然后在人家土地上,热情跟人交流,逢人就说你们的XX斯基、XX维奇有多牛逼,可是对面的当地人却经常一脸纳闷。我想,如若一个外国文艺片爱好者,来到中国三四线城市,拉着一个火车上认识的公务员吹贾樟柯,对方可能也一脸懵逼吧,毕竟我在平遥电影节期间,跟小卖部主人聊天时,对方也只知道范冰冰、冯小刚,而没听过办热闹电影节的老乡。


我是想说,我们心中理应凝聚了目的地文化精髓的那些文艺宗师、那些维奇斯基、那些诸如《缅甸岁月》、《罗马帝国兴亡史》的著作,从来就不能代表目的地人们的真实生活,也并非人家所关心的这片脚下土地之过往。诚如作者所言,不过是一个文艺青年的“刻奇”。


好看的旅行文学确实来自苦旅,如卡普钦斯基带着巨大悲悯所遍历的苏联帝国,如保罗.索鲁坐着拥挤火车穿越的拉丁美洲,也应验了加缪所认为的“旅行中没有欢愉”。保罗.索鲁被受旅行文学界追捧和赞美,是因为他那条毒舌,他会刻薄甚至羞辱性地描述任何一个国度。


我们读其作品,会觉得这个家伙有趣极了。可如若真在现实中的火车上碰到一脸高傲的他,尤其得知自己被他以侮辱性的绰号写到笔记本里,估计会恨不得把这家伙扔下西伯利亚大铁路吧。当然,他自己也在从海参崴回伦敦的那趟漫长旅行中,沮丧不堪地怀疑起旅行的意义。


怎样的旅行才能有趣呢?


追去“有趣”价值的作者,非常不认可如今的旅游圈网红,恨铁不成钢地认为网红怎么着应该更高级些。确实,我也不希望看到大V们每日以九宫格,“哇塞,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帝王蟹”,或是不痛不痒地以一堆形容词排比句,去赞美某一个邀请他们前去的漂亮景区。


但我们又怎么知道网红和KOL们是否享受这样马不停蹄的高级旅行呢?人家又会不会觉得自己旅行就无趣呢?


我那位差不多快成为最能徒步网红的朋友尼佬,认为追求“有趣”价值的作者误解了网红和KOL(关键意见领袖)的社会价值。在尼佬看来,网红就应该是个销售,而KOL则有着推广目的地、酒店甚至墨镜的有用价值。


那么,如果注定成为不了(或者不想成为)网红和KOL,又该怎样让自己的旅行有趣和有价值呢?至少,我还是认可那位作者的价值理想,也相信自己和他一样,始终对世界抱有好奇心和求知欲。


首先,尽量让自己带上记者性质的任务,让自己有事可做,同时又得避免情怀泛滥,而落不到实处。不久前,我在自己的gmail邮箱里搜索一封过去的邮件,意外跳出2012年秋天和科索沃各机构的邮件往来,它们大多是拜访请求,初略统计,尽有近百封往来邮件。


我并非新闻记者,却在那时那地有着如此强烈的求知欲,而这个劲头,让我在波黑有着旅行迄今最大的知识收获,并满足了自己对20年前惨烈内战的悲悯心。在萨拉热窝遇上一位同样背包旅行的中国姑娘,她看着我打了鸡血般的热情,说出一句让我非常得意的赞美,“跟你相比,我觉得自己就没旅行过,只是把论坛上别人的照片变成自己的”。


可去年冬天,我又一次为海牙关闭前南刑庭而前往波黑时,却发现情怀早已用尽,于是每天慵懒地在民宿里不愿起床、不愿出门。还有一次,我遍访英国重要港口,想要简单梳理和书写衰落帝国的海事历史,并非军事迷的我强迫自己看了一堆资料,认真参观着各港口博物馆和退役舰艇,与此同时,也获得了大量来自朋友圈的“场外指导”。那些足不出户的宅男们,对眼前这些文物远比我熟知,为他们“知识付费”很简单,拍一张照片发朋友圈就行。


是吧,很多时候,对于知识获取,行万里路真不如读万卷书。



那么,就不想求知的旅行呢?


我建议要么舍舍得得选一家第三世界的精品酒店,来一次不管当地疾苦和历史的惬意度假;要么做个小网红,找个可以轻松回报对方“包养”的酒店包养,有些公关的要求极地,发两条微博、每天刷个九宫格朋友圈就行。


2014年夏天一次牙买加单独的“包养”之旅,是我最没知识准备、却在自由散漫中获得最大收获的旅程,因为以前除了闪电博尔特和雷鬼教父鲍勃.马利外,我对这个小岛一无所知。却在极其高级的酒店和专车接送中,去了鲍勃.马利长大的社区、灌录唱片的工厂、培养田径教练的学校、博尔特“锻炼”身体的夜店、伊恩.弗莱明开写007传奇故事的“黄金眼”宅邸、尺度让人乍舌的雷鬼音乐节,乃至认识了一家酒店的女主人——牙买加第一部电影《不速之客》导演的妻子、甲午海战时北洋水师英国观察官的孙女。那一趟毫无准备的旅行,有趣极了。


再有,如果外语还不错,就同时带着同理心和八卦心,去倾听当地人的故事。哪怕它和我们的办公室一样,都不过是一些出轨、斗小三、被下属me too了的破事儿,可放在诸如伊朗、阿尔及利亚这样宗教国度的渣男或怨妇身上,就会有着不一样的趣味。好吧,在全球化的地球村里,旁观他人之痛,也算一种旅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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