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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勤伯 2018-05-23


佛罗伦萨市中心的商铺价格连年猛涨,不少老店被迫关门,能够接替它们的租户,除了银行、电信公司、珠宝店,就是外语培训机构。


我在这个城市住了8年,从无到有,现在我家周围半径2公里范围已进驻XXX英语、XX英语等多个机构(这些机构在中国也有连锁,此处名字略去)。


能租下历史名城闹市店面,外语培训盈利空间可见一斑。在网络世界,各类外语学习app也成为网站的财神爷。


我每天看很多国家不同语种的报纸,在不少流量大的新闻网站底部都能找到外语学习app广告。基本套路是一样的:


-某专家告诉你,如何每天只花20分钟学好一门语言,零起点也能做到。


-某大学研究证明,本app的学习法是最有效的。


大数据时代,此类外语培训广告中也只能算传统类别了,还有更蛊惑的玩法。


有一天我浏览阿根廷的一个新闻网站,页面底部出现了一条广告,配图是个面容端庄典雅的女性:“这个住在恩波利的阿根廷女人,用此app只花了15天就学会说英语。”


我一楞,恩波利是佛罗伦萨郊县,很多阿根廷人并不一定熟悉,怎么突然出现在该国网站的广告上?


一转念才意识到,这是精准投放。系统从IP地址发现我在佛罗伦萨,由于我阅读的是阿根廷地方小球队新闻,它判断我可能是个侨居佛罗伦萨的阿根廷中年男人,于是从社交和外语培训两个角度入手,虚构了一个距离我只有30公里远的漂亮女同胞,吸引我关注其app。


过了一阵,我在巴西大型网站Terra阅读一段小球队塞阿拉俱乐部的新闻,住在恩波利的阿根廷女人又冒了出来。这次广告词没有说她是阿根廷人,也没说她住哪,而是说:在佛罗伦萨的一些巴西人用这款app只花了90天就学会英语。



看来,系统断定我喜欢社交活动,或许是异性恋,但又不太肯定,性取向有点模糊。


腾讯·大家过去一年出现过两篇与外语学习有关的文章,两篇后面都有读者留言,(一度)怀疑是外语培训机构软文。


一篇是英国历史学家安德鲁·罗伯茨的《英语为什么前所未有的重要?》,另一篇是科学作者李子的《每天打卡背单词,为什么英语还是学不好》


对于安德鲁·罗伯茨文章里的英式自大和谬误,我已写过两篇专门文章探讨。


我对李子所在的“无国界公社”战队有一些好感,佩服他们在文章中表现出的碰撞意识,无所谓被评价为“偏颇”、“优越感”、“精英主义”、“以己度人”、“哗众取宠”。我认为,在写作和阅读上追求四平八稳的口味,是通向油腻、奉从和平均主义的正途。即使你我严重不赞同“无国界公社”的文章,通过碰撞也有助于了解真实的自己。


《每天打卡背单词》一文里表述的观点不存在巨大谬误,作者出发点很好,试图鼓励更多的人放下各种包袱去学习外语,不要害怕犯错,以交流作为原动力。


比较遗憾的是,该文里的一些论点和外语培训机构提供的内容有相似之处,这方面作者有失严谨。我觉得有必要指出来。若有口吻激烈之处,请作者谅解。


大量外语学习者达到了和母语者相符的水平?


外语培训成为一种利润丰厚的跨国工业,背后自然会有一大堆专家和研究者提供支持,这些人的研究成果对于外语培训机构格外有用处,为其提供权威性和合法性。


我出自专业外语科班体系,也上过个别培训班,深知专业科班和和营利性外语培训机构的不同。


大学专业老师往往会强调学外语的难度,适时指出学生的不足,要求学生持之以恒、精益求精。


营利性外语培训机构则相反,处处鸡血针和短平快。


我认识这样一位分身有术的北外老师。在大学专业课堂上,他治学严谨,门下出过不少高徒。在营利性质的培训班上,他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学生被抽中朗读课文,尽管念的结结巴巴,他一定送上赞誉,“你念得比我们很多本科大二的学生还更好”,如果念得比较流利,那就是“本科大三”的水平了。


谁都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学员普遍很受用。我也觉得这位老师做得对,一分钱一分货,人家掏钱学外语,不也是为了买份鼓励?


李子在文章中写:


“研究同样表明,在语法、词汇和表达等方面,大量的学习者,无论年龄,都能展露与母语者相符的水平。”


读到这里,我立即想到了那位北外老师。只不过,“大量”和“都”能展露出和母语者相符的水平,这针鸡血打得还是太猛了。


我并不确信,是否存在大量的外国人,无论年龄,在语法、词汇和表达等方面,他们的中文展露出了和母语者相符的水平。


作者李子是一位德语学习者和使用者,从后文看,她并不在意自己说外语时的错误,应用方面也不是难度较大的领域,例如用日语看动漫,用德语和奥地利老夫妇过圣诞。我感到更加疑惑,不知道她是否确信自己短期内能达到和德语母语者相符的水平。


就我自己的体验,初级德语不难,肤浅的日常交流也算容易,能阅读德语原文对我从事的文学翻译工作很有帮助。但作为一个不生活在德语国家的业余学习者,要想实现在语法、词汇和表达方面和德语母语者相提并论,我觉得非常非常难。


匈牙利经典文学作品《夜神科尔内尔》里有这样一段话,讲述外国学习者和德语母语者的表达水平不对称关系:


“我不知疲倦地学习,不放过任何可以提高水平的机会。不幸的是,我仍遇到不少挫败。一次学生聚餐后已是深夜,我雇了辆车回家。到达后我问车夫费用多少。也许我听错了,反正我给他的钱少了。那车夫开始咆哮,说我是赖皮混蛋,朝我挥舞着马鞭。而我只是惊诧,他竟能如此完美地使用不规则动词,如此娴熟地协调主语和谓语,用词如此丰富和多变。我掏出铅笔,想全记录下来。这下那车夫也惊诧起来。他倒不是惊诧于自己的词汇量,而是我竟会如此平和地容忍他的蛮横无礼。他把我当成某个宗教的创始人或是疯子。而我不过在学语言。”



我是外语科班出身,毕业以后一直在学习和使用各种外语,不仅有学习兴趣,而且学得有恒心有激情,同时还被视作比较有外语天赋。


我说一些欧洲语言的时候,时常被当地人误认为是当地人。然而,学语言这件事,自知之明特别重要。以我使用最多的意大利语为例:即使在意大利已经生活了15年,用这门语言工作,和当地人交朋友也经常吵架,还定期去佛罗伦萨当地小电视台客串嘉宾,但就语言本身来说,我绝对没有达到和意大利母语者相符的水平。


网球明星德约科维奇少年时代就来意大利学球,意大利语很流利。但仔细一听还是知道他是外国人。


有次参加电视节目,德约科维奇把“我和莎娃关系不错”说成“我和莎娃关系很好”。


主持人立即反问,“是关系不错还是关系很好?在意大利,如果你说关系很好,就是说你和莎娃搞过。”


世界上的所有语言,在语法、词汇和表达等方面存在千奇百怪的细微差异。这些差异对于母语者不言而喻,对于外国人,却可能用一辈子去积累也还不够。


在米兰生活了7年,我觉得自己对意大利语的母体托斯卡纳方言了解为零,和意大利语有不少隔膜。搬到佛罗伦萨以后,我逐渐能听懂托斯卡纳方言,甚至能听懂以古托斯卡纳方言为基础的科西嘉语,然而,又更迫切地感觉自己古拉丁文基础薄弱,同时还对罗马方言、威尼斯方言缺乏了解,意大利语的精妙之处,我仍然知之甚少。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拒绝被标签为“精通X门欧洲语言”。


英语世界里的康拉德叔叔


商业外语培训机构从广告开始就喜欢以成功范例作为诱导,很像疑难病症广告的治愈案例。


很多成功范例本身是禁不起推敲的


作为大龄外国学习者可以达到母语者水平的论据,李子在文中说:


“语言学习领域甚至有个名词,叫“Joseph Conrad 现象”——这位波兰裔小说家,对英语的运用已经达到了行云流水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比母语者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与他出众的语言才华相对的,是他完全不“地道”的发音:始终带有浓重的波兰腔。


他的出现,也让语言学家意识到,语音和语法,在语言学习中是完全可以被独立看待的。”


我不知道这个“Joseph Conrad现象”的出处在哪里,更不肯定李子是否认真读过Joseph Conrad。


既然这个名词来自“语言学习领域”,我们却可以断定,这些语言学习研究者的研究成果是不严肃的,目的只是为了(帮助商业培训机构)说服语言学习者接受他们贩卖的学习法,或是包装励志鸡血针。


Joseph Conrad就是康拉德,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他母语是波兰语,自幼接受法语家庭教学,法语不仅流利而且不带口音。英语是他成年后在海员生涯中学会的。


终其一生,康拉德的英语写作在“语法、词汇和表达等方面”的水平都不是和母语者相符的。他的英语类似“自译体”,波兰语和法语痕迹比较明显,尤其体现在句法和词汇两个方面。


康拉德曾解释过为什么他没有选择幼儿学、精熟如母语的法语作为写作语言,“我会害怕用这门已成完美结晶的语言来进行表达。英语非常有可塑性,如果你找不到自己需要的词汇,你可以生造一个,但用法语写作,你得像阿纳托尔·法郎士一样是个艺术家才行。”


通过“自译体”英语,康拉德把法国和中欧文学的现代主义种子播撒到了英语写作的土壤里。原来英语也可以这样写!那些视康拉德为榜样的英语作家,如菲兹杰拉德、海明威等人,从康拉德的写作中看到了母语表达的另一种可能。


这种语言嫁接的案例并不是所有语言之间都能轻易实现的。英语在其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深受拉丁语和法语影响,康拉德做的是一件顺势之举。他使用法语色彩浓烈的词汇和句法,能够较好地被英语阅读市场接受,甚至被读出某种高明。


如果一个作者使用同样比例的中文或阿拉伯文词汇和句法去写作英文,就很难达到同样的效果。要是他说话像康拉德一样带着严重的母语音,情况会更糟糕。


以我亲身体验,法国人说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德语更容易说得地道,偏偏说英语说得法腔法调。这里面有那么点超然和自信。反过来我们也不必讨论英国人潜意识里是否存在文化尊卑排行,这件事情我们并没有办法。语言演进的历史上,汉语碰巧没做成英语的干爸爸,不如拉丁语和法语福分大。


把名人生平随意改造成学外语的范例,基本就是糊弄人。例如作者提到的季羡林:


“比如季羡林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扎实的语言学习功底也让人敬佩。他研习过莎士比亚(英)、歌德(德)和塞万提斯(西班牙)等西方文学名家,更学了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这些都是他在研究生涯中一点点学会的,可不是什么幼年天赋异禀。”


然而,季羡林不仅是外语科班生,而且比大多数外语科班生还更科班。他在北大学西方文学,在德国学习古代东方语言,而且是专业性质的攻读。


高智商如季老,都需要脱产全天候专业攻读才能掌握那些语言,如何以他的案例来鼓励非专业的普通学习者?


或者所谓的“Joseph Conrad现象”,莫非我们可以告诉每一个语言学习者:别害怕满嘴浓重的母语口音,你也可能发掘出自己的外语写作天赋,成为下一个康拉德?



外语学习方法的蛊惑性


从李子的文章后半段看,她想表达的是,“交流”的愿望应该成为学习外语的动力,而不是考试过级。


这样的常识我同意,很多人也会同意,所以此处不多展开。


“如果有合适的学习方法,外加积极的学习动力,一个人的语言学习并不会被所谓“天赋”束缚太多。”


那么,合适的学习方法又是什么呢?很抱歉,我并不知道。


以我个人学习外语的经历来说,天赋肯定有帮助,勤奋肯定有帮助,交流的动力肯定有帮助,对世界的好奇肯定有帮助,恒心和毅力肯定有帮助,唯一肯定没有帮助的就是特定的学习方法。


现在快40岁,我仍然在每天学新词、读原文报纸。如果我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我同样会抄抄写写、读读背背。打卡不够,功底必定不牢。而且,外语终究不是母语,一段时间停止打卡,退步会很明显。


正是因为相信学外语没有确定的方法,没有捷径,相信学外语和学习其他很多事情一样需要很多专注和汗水,相信鸡血针不会有长期效果,我认为在达到自己预设的目标之前,学习者使用任何手段都是无可厚非的,甚至是必要的,无论是每天打卡记单词、刷听力教材、读原著、泡英语角、报名上培训班、还是出国旅游或留学。每个人在语言上的悟性有区别,找到突破点的境遇要求也不一样,需要耗费的学习时长和资源必然不同。


对于非语言专业的学习者来说,报班是很难绕过的,学语言需要群体氛围。需要鉴别的是那些蛊惑性和欺骗性太强的营利性外语培训机构和付费app。它们的鸡血针药效一过,留给你的可能是长时间难以消化的幻灭和挫败感。



今天的社会一切都流行短平快,所以营利性外语培训机构格外喜欢围绕“方法”、“模式”做推广,洗脑色彩很强。其实我们不难反过来推测,如果真的存在可以让人快速学会一门外语的捷径和合适方法,这些机构也就无法营利了。


大多数的语言种类,如果老师能够激发出学生的兴趣,入门阶段的难度确实是最小的,难道学会“你好”“再见”“我爱你”“我吃饭”“我病了”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无论是培训机构还是应用app的速成广告,一般都围绕入门课程展开的。


但学外语真正难的是功底和进阶,营利性培训机构往往会刻意掩盖这一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听说读写某个环节被卡住是家常便饭,要达到自己期待的功底和运用水平,总是需要磨掉几层皮,甚至即使那样也还无法实现突破。


既然贩卖速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是义务。营利性外语培训和企业人事培训、成功学教程有很多相似之处,老师按照某种包装精美的理论,不断给学生打鸡血,Yes, you can! Nothing is impossible! Believe yourself! 然后,再送上一连串的恭维和赞誉,Congratulations! You are the best!


学生实际是否学到了自己期待的水平,真的很难说。


上述总结是很粗线条的。真实情况更像作者李子引用的“语言学习领域”的各种理论,培训机构和app的商业技巧已经包装精美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去年我曾接到一个知识付费app的约稿,为他们提供一份关于学外语的行动清单。外语学习在这个app占有重要位置。


我制作的清单,是关于学外语的几个常见心理误区以及如何避免之。然而,他们退稿了。


原因是,组稿人认为,行动清单应该直接告诉用户“你现在做什么”、“你应该做什么”、“你必须做什么”。而我列举的“心理误区”都是“不要做什么”,他们认为,“不”字太负面,对于知识付费app,这种风格不合适。

我并不感到懊恼,也不觉得浪费了时间,人家是在谈商业,我是在谈外语,彼此都误会了,倒是再次证明了之前的一个判断:像我这样的人,还是老老实实自己学习最好,指点他人学外语,我缺乏足够的蛊惑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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