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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_001号 2018-05-29


海雾

匿名作家_001号

 

不必害怕:这岛上尽是声音,音乐,很好听的,不伤害人。有时候有千种的乐器在我的耳畔铮铮地响;有时候,我恰从长睡醒来,有些声音能使我又瞌睡起来;随后,在梦中,我觉得天上的云彩裂开了,露出了富丽的东西,就要落在我的身上;以至于,我醒了之后,哭着愿意再回到梦中。

——莎士比亚《暴风雨》

 

去野海要绕过那一趟狭长的铁栅,前几年是不必这样做的,低矮的树丛里有一道坦途,看海的人们从这条路上走过去,潮湿的尘土散落在脚踝上,再任由海水冲刷干净。那时每年虽然也有人溺亡,但没人将责任归咎于这片海。投入大海的人们总有许多种理由,有时是半阴的天空,有时是海草与浪,载着他们吞吐着咸与苦,再缓缓驶向深处。但哥哥却说,死在海里的人终归是要漂上来的,远远看去,像一只白色的筏子,是远游之父,也是航海者之友,上下浮潜,回旋或者等待,海水进入人的身体后,人就会变成海的一部分,我们终究都要回到那里去。


她自然相信哥哥的话。哥哥患有哮喘,不能经常去看海,海雾会堵住他的气管,让他失语、高烧、说梦话,所以她只能独自来到这里,天色将晚,风与海浪的声音混淆在一起,十分嘈杂,像是一场飞溅起来的争吵,两艘小船被丢在海边,一位推着自行车的中年女人朝她走过来,深蓝色的纱巾遮住几乎全部脸庞,虽然看不见她的样子,但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女人常年依靠这片海过活,也是海的一部分,自行车后面绑着泡沫箱子,夏天卖雪糕,冬天卖煮熟的玉米。她曾买来一穗玉米,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猛烈的风迅速将玉米所散发出来的热气带到海的深处。她将半穗没啃完的玉米埋在沙子里,天很快便黑下来,她回家时,正遇上施工的工人从卡车上卸下废料,再一点一点将铁栅搭建起来。


那天也是她第一次听见那个遥远的声音。学校放暑假,她从外地回到这座海滨城市,每天睡得很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半梦半醒,闭着眼睛刷牙时,她忽然想起一个人,韩晓斌,好像是年少时的邻居。有那么几年里,他们一起上学,后来她跟着家人搬离至此,她想,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这一刻是不是也还没睡醒呢。就在这时,她清楚地听见窗外有人喊了一声,韩晓斌。那个声音跟她的声音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她的声音有潮湿的气息,匀称而平稳,那个声音要更加急促、尖利。她以为自己仍处于梦中,便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刷着牙,上上下下,然后她又听见两声,韩晓斌,韩晓斌。她心里一惊,顿时睁开眼睛,却只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眼睛通红,嘴角流下一道牙膏沫。


她问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哥哥,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吵死了。哥哥说,没听见,是在喊你?她说,当然不是,可能是你耳朵不好使吧,我就听见了。哥哥说,你的头发怎么还没洗呢,都几点了,你未来的嫂子马上就要过来了,能不能重视一下。她说,可我真的好困啊。


商量婚事时,她坐在未来的嫂子身边,谨慎地附和,说话声音很低,显得有些局促,仿佛这不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她悄悄打量着她,五官长得很精致,眼睛虽然不大,但睫毛真长啊,一闪一闪,每次眨动眼睛都能煽起一阵好闻的清新味道。她想,哥哥可能爱上的是她的睫毛吧,像青苔一样。她跑去厨房切水果,一个橙子切成六瓣,然后给苹果削皮,也许是放置的时间有点长,苹果失去水分,表皮微微发皱,她很小心地用刀一点一点推进,这时她听见外面又有人在喊,韩晓斌,我不等你了。果然,这里也有人叫韩晓斌,真巧啊,不会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韩晓斌吧,当然不会了,她心里想,这种巧合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她从未遭遇过任何小概率事件。


苹果削好皮后,她将之分切成块,刀子切入一半,再一抖手腕,果肉便落入碗里。韩晓斌,她想着,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逐渐明朗起来,很聪明,不怎么学习,成绩却也不错,好像还很听话,不像其他男孩那么顽皮。他最大的特点是十分守时,像闹表一样,做任何事情从不迟到,以前每天早上的同一时刻,韩晓斌都会在她家平房的门口喊她的名字,然后一起上学去,踏着一条满是黄泥和野草的土路,雷打不动,直至她们搬走的那天。


她一点点陷入从前的回忆里,但很快又回到现实之中,因为苹果切完了,她将苹果核塞进自己的嘴里,拽开厨房的拉门走进屋子,转过身来正准备把门关上,这时候,她又听到了一个声音,这次不是女孩的声音,而是男性,一个很年轻而清爽的声音,像阳光,也像阳光里飞扬的灰尘,这声音也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仿佛就在她耳边诉说:你别着急啊,以前那么多年都是我等你呢。


她彻底懵了,咬着苹果核一动不动,然后缓缓转过身子,动作僵硬,极不协调,她回过神来时,发现她的哥哥、父母,以及未来的嫂子都盯着她看,眼神里充满困惑。哥哥问她,又切到手了?她摇摇头。哥哥又问,还没睡醒啊?她走到茶几旁,丢开苹果核,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你们没听见吗?哥哥说,听见什么?她说,没听见有人说话呀?哥哥说,听见谁说话,我们一直在说话啊,刚才正在聊你小时候的事情呢。她嗔怒道,你们就能在背地里说我坏话。然后就又坐回到未来嫂子的身边,用牙签扎起一块苹果,慢慢举到嘴边。

 

//////


晚上从海边回来,她在黑暗里望着天花板,收音机在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曲,唱得凄婉,窗户半开着,咸腥的风一阵一阵反复吹进来,也能带来一丝凉爽,她的头枕在双臂上,想着白天里发生的事情,那些纷至沓来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我幻听了,不会吧。那个声音那么真切,她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最后那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她连自己鼓膜的震颤都能感受得到,甚至还嗅到了一点他身上的味道,很难去形容那是什么样子的,但跟海边的气息完全不同,要更强烈,更莽撞,也许跟太阳、泥土和洗衣粉有关。最后她吐了口气,想道,韩晓斌,我的天啊,那么遥远的名字,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起来的。


她躺下很久都没有睡着,后来听见外面的地板有动静,虽然踩在上面的脚步很轻,但仍发出不小的响动,海边就这一点不好,新铺的地板用不多久,便会掺上湿气,轻微膨胀,经历几个来回,其间的缝隙变得大小不一,踩上去会有刺耳的裂声。听到地板所发出的那些声音,她便知道,那是哥哥起床了,他很心细,记得哪块地板发出的声音大,走在上面时便会刻意避开,他走得很慢,地板发出的声响节奏也慢,嘎吱嘎吱,像电视剧里那些旧摇椅发出来的,她能想象出门外哥哥的那副样子,皱着眉头,不敢迈步,极力控制呼吸,生怕咳嗽起来。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捂嘴偷笑,然后轻轻下床,悄悄走到门前,猛地将门一把拉开,一阵过堂风在屋子中央旋转起来,她嘻嘻地笑着,站在外面的哥哥抬起头,抿着嘴,无奈的眼神落到她的脸上,然后便咳嗽起来。


哥哥靠在窗户前,风吹着他的后背,她倚靠在床头上。哥哥说,白天你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听见有人说话,你没听见吗?哥哥说,谁说话,没有听见。她说,你还记得韩晓斌吗?哥哥摇摇头。她越过哥哥的影子望向窗外,天空是墨色的,海在两公里之外,浪的声音并不太真切,若有若无,但雾气已经渐渐笼罩过来,稠密而混沌,在岸上蜿蜒,也会随着风去追逐夜间的人们,并试图将其拥入湿润而沉滞的怀抱。海雾往往消散得快,用不多久,又会变成低低的云,悬在半空,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徘徊;时间与话语会在雾气里裂开,黑夜与白昼被逐渐稀释,再凝结成一个个模糊不清的片段,从身边掠过去,发出一阵温柔的噪声,使人沉沉欲睡。


她说,韩晓斌嘛,你忘记了,从前总在大门口等我一起上学的。哥哥想了半天,说,记不起来了,你每天起得太晚,我出门要比你早得多。她说,好吧,那你也应该见过的。哥哥问,他怎么了?她顿了顿,说,也没啥,忽然想起这么个人来。哥哥又说,他跟你说话了?她说,没有啊。然后又低声嘟囔一句,反正也不是跟我说。哥哥说,我要结婚了啊。她说,是啊,你要结婚了,婚后就要搬走了吧。哥哥说,对,其实不想搬走,但也没办法。她扭过头来认真地问道,你真的不记得韩晓斌了吗?哥哥低头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风太大了,我帮你把窗户关上吧。


哥哥离开房间之后,她仍旧没有睡着。她想了很长时间,韩晓斌的样子浮现出来,穿着干净的校服和黑色球鞋,头发不怎么好,又枯又黄,土一样的颜色,她想起了他走路时的样子,背着书包,双手扶在肩带上,脑袋微微侧过来听她说话,眼睛却不看她,仿佛一边聆听一边在思考着,偶尔也会向她发问,她想起他曾经问过的一句话,她甚至连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也想起来了。他问道,你要多久才能回来呢?那时大概是在她临走之前,她早已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因为她也不确定自己要多久才能回来,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家里也没人知道,那时每个人的未来都是不确定的。她的哥哥脸色苍白,只要醒着的时候,便在咳嗽,家里常年都是中药的味道,烟气弥漫,十分呛人,无论何时,她在家里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眼泪簌簌流下,每天晚上她都是这样睡着的。而她的父母呢,他们当时好像总是在打架,从早到晚,半夜也会争吵、相互攻击,辱骂声、摔门声、炉子里燃烧的声音、碗碟破碎的声音……吵得她无法安眠,有很多次,她只是合上眼睛等待天亮而已。那么,难道真像他哥哥所说的,她每天起床都很晚?怎么会呢,她又回忆起来,每天的第一抹光照进室内时,她都是迫不及待爬起床的,仿佛只要走出这扇大门,便可以暂时逃离屋内的烟火与黑暗。那么,她现在又不敢确定了,韩晓斌每天是什么时候来找她一起上学的呢,以及,他真的问过她那句话吗?



//////

 

在哥哥的婚礼上,她显得尤为孤单,嫂子及其家人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忙碌,只需扮演好观众的角色。她去得很早,坐在第一排,衣着鲜艳,椅子上挂着双肩包,嘴里含着一颗玉米糖,扭过身子去看盛大的入场仪式,巨大的音乐声传来,一首庸俗的外国情歌,哥哥举着花束从远处独自走来,很多束光追逐着这位新人,粉色、黄色与紫色,不停闪烁,气泡和烟雾在空中飞舞,梦幻般的景象,他走得有些踉跄,偶尔向两侧点头示意,害羞地微笑着,她虽然在台下,却也能感同身受,觉得有些难为情,于是低下头去,正好看见玻璃地面上映出哥哥的三道影子,高低不等,从同一个原点生长出来,像三位肩并着肩的朋友。


哥哥站定在舞台上,捂着嘴开始咳嗽,穿婚纱的妻子正一步一步走过来。她还在想那地上的三道影子,那个声音也在这时传来,男孩一样的声音,这次他讲得很慢,没有什么语气,机器一般地叙述,仿佛可以长久地讲下去,他说:一开始有三个朋友,他们在树林里结伴而行,阳光穿过缝隙照到他们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片树叶的影子。


舞台上,主持人登场了,形体动作庄重得有些夸张。她听见那个声音继续说:第一个人问,我们这么走下去会不会迷路,第二个人说,不会的,无论多么繁盛的树林,总会有边界吧,我们走出去之后,就会有新的道路,或者没有。第一个人又问,边界之后又是什么呢。第二个人说,沙漠、海、村子,或者没有。第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微笑着聆听,但步伐却很坚定。


她彻底愣了神,笑容僵在脸上,目光凝滞,双手还在鼓着掌,即便所有人都已经停了下来。台上的主持人开着她的玩笑,说她可以先休息一下,手都拍红了,美好的祝愿不要一次性都送过去,细水长流嘛。人们满含笑意地向她望去,她满脸通红,十分愧疚,险些落下泪来,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戏弄一番。


典礼结束不久,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从酒店自行离开,许多人在她身后吵闹,敬酒,祝福,她还在想,刚才是谁的声音,那个故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是在做梦么,三个朋友,树叶的影子,新的道路。我一定是还在梦里。我一定是还在梦里。


//////

 

假期结束,她返回学校,开始跟班级里的一个男生谈朋友,他来自更北的地方,说话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身体强健,喜欢在清冷的早晨跑步。那天他们在阅览室里翻杂志,然后又去校门口吃打卤面,饭后他们在学校周围散步,建筑的阴影投落在他们身上,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话,她给他讲述傍晚时的海,远远地逼迫过来,视野变得越来越窄,没有金光,也没有海鸥,只有夜与雾,它们互相缠绕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风吹过来,木头和石头轻轻相撞,人与树的影子都慢慢被吞噬掉。然后呢,他问道。然后我就回家了呗,她笑着说。他附和着说,真想去看看啊,我的老家只有雪,半年都不化,黑泥似的脏雪,满街都是,不入夏不开化,但倒是也不滑,被人踩得结结实实,好像大地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她重复说道,大地本来的样子。

他们拉着手走在一起,她偷偷在看他的侧影,跟哥哥完全不同,他健硕、有力而优雅,胸腔宽厚,仿佛可以控制好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件,她从没见过这样自信的人。她对自己说,在经年的黑雪里,除此之外,你无法长成任何其他形态。走回到寝室门前,他目送她上楼,走上二层,她忍住没朝窗外看,走到三层,她站在窗前向外瞥视,发现他正仰头张望,双手抄在裤兜里,然后朝着玻璃后面的她挥了挥手,她也挥手作为回应,然后他扭头走掉,左手半掩着点了一根烟,步伐轻快。他太自信了,知道刚才在楼前绝不会是今晚的最后一次告别,知道她会隔着玻璃看自己一眼,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很疲惫,也觉得自己晚上说的话太多了,像他那么自信的人,怕是听不下去那么多话的。


睡到半夜时,她忽然醒来,觉得口渴,便下床去倒水,刚找到一只拖鞋,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你慢点儿,等等我啊。她先是笑起来,猜想这是寝室里的哪位同学说的梦话呢,挨个数过之后,她忽然打了个激灵,这个声音并不来自任何一位同寝室友,不是天南海北的方言,她忽然想起,这声音跟夏天在家里听到的一模一样,跟自己的嗓音接近,却也有些差别。她独自一人站在寝室空地的中央,发现室友都在睡觉,内心怦怦乱跳,既紧张又害怕,她咬紧嘴唇,闭上双眼,使劲想再去听到什么声音,然而却只有室友们轻微的鼻息。她对自己说,一定是听错了,要么就是隔壁同学说的梦话,于是她缩回到床上,搂紧被子,直到阳光穿透窗帘,才彻底放松下来。室友起床后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她是不是没睡好。她点点头,说昨天半夜醒来后一直也没睡着,然后扭过身去,决定逃掉上午的课。整个上午,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些朦胧的梦,由很多碎片组成,在梦里她只是个旁观者,一切虽然离她很近,但任凭她做何种努力,却也都无法触及,她只觉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讲不出,猛然惊醒时,那些梦竟然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像奔涌而来的海浪,消逝时了无踪迹。


接到男友电话后,她迅速爬起床,随便把头发扎上,准备下楼去取男友买回来的午餐。经过三楼的玻璃窗时,她想起昨天分别时的场景,便没有往下看,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迈下台阶,头脑昏沉,经过二楼的玻璃窗时,两个同学正从楼下往上走,她们问她怎么没去上课,身体还好吗,她点点头说,稍微有点不舒服,但没大事,其中一位同学又笑着说,他一直在外面等你呢。她听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走。走出不过几步,她又听见有人说,他一直在外面等你呢。她回头看去,发现刚才那两位同学已经走远,背后的楼梯空无一人,二楼的玻璃窗敞开着,内陆干燥的风灌进来,她身上冒出来的冷汗被迅速吹干,她觉得有点冷,但仍继续向下走,到一楼大厅之后,她鼓起勇气,拽紧袖子,咬着牙奋力向前迈步,这时,她又听见了一个男孩的声音,稚嫩,虚弱得有些轻佻,但也不乏温柔,他说,他一直在外面等你呢。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发现身边经过的同学们毫无反应,她想,必须要找出这个声音的来源,女生宿舍楼里怎么会有男孩的声音呢。她环顾四周许久,西侧挂在墙上的钟停掉了,指针永远指向三点二十五分,楼梯间的角落处堆着几十个颜色各异的暖壶,有的还冒出几缕热气,宿管阿姨窗口旁的黑板上贴了一层又一层的广告,失物招领旁边是考研辅导,再旁边是近郊一日游,私家园林的照片在上面,光秃秃的矮山和半截野长城的照片也在上面;她站在女生寝室楼的大厅里,表情凝固,门外的男友又在向他挥手。

 

//////


她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声音,有时是几个声音相互之间在进行对话,有来有往,有时更像是对她单独诉说,毫无头绪。她甚至听到了婚礼上那个故事的后续,依旧是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继续讲述:第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微笑着聆听,但步伐却很坚定。他们继续向前走,走过夜晚、萤火、泥潭、嗡鸣、曙光与时间,经历争吵与和解,然后他们遇到了一条岔路,三个人决定分道扬镳,各走其中一条道路。


她想,这是故事的结局吗,那些曾并肩而行的,终究要独自选择一条无人陪伴之路。这个故事她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是到这里戛然而止。三条岔路在她脑海里逐渐显现,变得真实可触,一条泥泞污浊,一条细窄茂密,还有一条,她始终也看不清楚。


与此相应的是,她好像越来越听不见那些真实的声音,无论是老师讲课说的话,还是同学们的闲聊,男友的问询,耳畔的音乐……她总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才能听见其中的一小部分,那些句子总被虚空中传来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截断,没有任何预兆,她要凭借经验才能分辨得出哪一种声音才是此刻她所需要聆听的。而她越是皱紧眉头全神贯注,在旁人看来,就越是心不在焉,她疲惫极了,很少说话,轻飘飘地走路,跌倒,自己再爬起来,愣在原地,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人发现她,像一座颤巍巍的塑料雕像,在风里前后摇晃。


她很多天都没有睡过好觉,也在反复地思考,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没人能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她觉得自己的精神正一点点耗尽,她需要一个漫长的假期,无所事事,只与山海为伴。在此之前,男友也曾带她去附近城市散心,他们逛了园林、纪念馆与教堂,教堂外面栖息着许多灰白色的鸽子,皮毛光滑,眼神呆滞,行动笨拙,等待着被饲育,没有食物吃的时候,它们会去啄地面上的烟蒂,不断叼起来又再吐出去。他们进入教堂内部参观,两侧的青砖墙上挂着许多打印出来的劣质照片,图像很模糊,诉说着在过去的一个时代里,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是如何去生活的,她盯住其中一张看了半天,那是一条旧时代商业街的全景,繁体字招牌挂在街的两侧,有人在门口讨价还价,还有人侧身挑着扁担经过,来往者众多,热闹非凡,照片的像素很低,每个人的脸都只是一团马赛克,但她努力地想要去辨清出每个人的脸庞与去处,她想,我的命运和所有人一样寻常。她盯着看了很久,也想像照片里的人那样,永远静止在某一时刻,成为一座时间里的雕像,没有声音能驻留在其中。男友一直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几次伸出手去又都缩回来,像一位不忍心打扰他人午睡的好心人。


吃过晚饭,他们又在商场里逛了几圈,便回到酒店休息,男友很快便睡着了,响起轻微的鼾声,她却久久无法安眠,换一个城市的话,那些声音真的就会消失吗,她不敢确定,内心却抱着一丝希望,这种希望也可以置换成一种等待,她在等待那些声音的到来,不敢入睡。后半夜里,她爬起来去卫生间,听见隔壁哗哗的流水声,困意袭来,她想,这次应该能睡个好觉了。于是,那个声音又传来了,这次不是说话声,更像是从收音机或者电视机里播放出来的,或者事先用磁带录好再播放给她听的,语气夸张,带着刺刺啦啦的电流噪声,她听见一个男人用力喊道:你给我等着,迟早我们会再见面。

她坐在马桶上,想要努力保持镇定,但却克制不住自己的绝望,浑身不停地发抖,隔壁的水流声停止了,她扶着洗手台勉强站起身来,拧开水龙头,让水流声继续。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冒着虚汗,大口喘着气,脸色发白,像是泡在海水里的人。她理了理头发,一步一步挪回到屋内。男友听见响动,睁眼问她怎么了,她神情恍惚地回答说,没怎么,你继续睡吧。男友问她,是不是又听见什么声音了?她回答说,没,听见水流声了,唉,可能是我忘记关水龙头了。男友说,我去关水龙头,你过来躺下睡觉吧。她说,你好好休息吧,白天很累,我想看会儿电视,不用管我。她打开电视,调成静音状态,拿着遥控器来回换台,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里的购物广告,只需六百九十八,好睡眠买回家,她想,我需要一个好的睡眠,然后又是一个女性内衣广告,十天塑造挺拔完美女人,她想,只需要十天。再接下来是一个生肖纪念币的推广,纯手工锻造,大师手笔,惟妙惟肖,相关部门权威认证,收藏馈赠佳品,只限量公开发售五百枚,前一百名打进热线电话的观众如果购买还有价值千元的礼品相赠。她偷偷掏出手机,按照电视屏幕下方的号码拨过去,没响几声,便有一位女孩接起电话,以慵懒的声音向她问好,她小声问道,我是前一百名打进来的观众吗?女孩顿了一下,然后说,是的,您是第六十七位,恭喜您,购买纪念币的同时可得千元好礼,请问您想怎么付款呢?她说,谢谢,我就想知道我是第几位。然后便挂掉电话,外面的天逐渐亮起来,阳光透过肮脏的窗帘照进来,她捏着手机想,我是第六十七位,人群里的第六十七位。


 

//////


行李收拾好后,哥哥来接她回海边,男友也来送站,帮她提着几个大包,候车期间,他们在外面一边抽烟,一边低语,只留她一个人坐在橘色的塑料椅子上。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车站很乱,到处都是腐朽的味道,许多声音涌进她的耳朵,反复播放的叫卖声,听不懂的方言,远处的汽笛声,几百双鞋子摩擦地面的响动,群声环绕,她被包裹在其中,却觉得十分安全。她想,如果现在那个声音出现,也许就不会再害怕了。


然后那个声音就传过来了,像是从天空里滑翔而至,带着冰凉的水汽,只为奔赴这一场相遇,又是那个男孩的声音,在她耳边毫无感情地讲述,然而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她已经听到过许多次:


一开始有三个朋友,他们在树林里结伴而行,阳光穿过缝隙照到他们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片树叶的影子。第一个人问,我们这么走下去会不会迷路,第二个人说,不会的,无论多么繁盛的树林,总会有边界吧,我们走出去之后,就会有新的道路,或者没有。第一个人又问,边界之后又是什么呢。第二个人说,沙漠、海、村子,或者没有。第三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微笑着聆听,但步伐却很坚定。他们继续向前走,走过夜晚、萤火、泥潭、嗡鸣、曙光与时间,经历争吵与和解,然后他们遇到了一条岔路,三个人决定分道扬镳,各走其中一条道路。第一个人走了许多天,最终走出了这片树林,他扶着林中的最后一棵树向远处望,前方是炊烟四起的村庄,那一刻,他决定在村庄里住下,参与耕作、祭祀与战争,等待他的同伴前来会合;第二个人走了许多天,路越来越狭窄,直到树木封住所有的去路,他转过头去,发现身后却是更加密不透风的丛林,枝叶纠缠在一起,幽暗而诡谲,树梢高耸入云,不可撼动,他坐在中央,被其紧密环抱,说道,或者没有,然后等待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棵;第三个人独自走了三天,便遇上让人辨不清方向的大雾,他顶着大雾又走了几天,雾气渐渐散去,一切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面前是无垠的大海,阵阵海风吹来,广阔并且温暖,波浪浸润他的脚踝,他只望一眼,便又返身回到树林中去,想去告诉另外两位同伴,第三条路是通向大海的,当然,他们可以选择这条路,也可以不选择,然而失去雾的指引之后,他却再也没有走出过这片树林,也再也没有找到过岔路、海或者同伴。他在树林里不停地走,日夜不歇,走过夜晚、萤火、泥潭、嗡鸣、曙光与时间,后来他不再沉默,开始试着说话,跟每一棵树低语,他对它们说,不必害怕迷雾,那里面会有一条通向大海的道路。


她想,终于,我等到了它的结局。听完的那一瞬间,她有些不知所措,口香糖还在嘴里嚼着,故事还来不及回味,男友和哥哥便一前一后回来了,带着一身烟味,她噤着鼻子努力去闻几下,想要记住这种味道。男友抱着她的肩膀跟他告别,然后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她小声说了一句,你要多久才能回来呢?她不敢回答,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她心想,好熟悉的一句话,韩晓斌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很久之前我听到过,夏天的时候又听到过。但这次的声音是谁的呢,是面前的男友还是遥远的韩晓斌。她已经分辨不出他们的声调到底有什么区别,只好谨慎地选择不回答,她宁可去沉默、去冷落,也不想再与虚空对话。这样的事情最近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哥哥坐在行李上,又低头咳嗽起来,双手尽量捂住自己,看起来十分痛苦。她忽然开始觉得,刚才那个男孩的声音,有点像儿时的哥哥。哥哥站起身来,在咳嗽的间隙,轻声对她说,时间差不多了,车要进站了吧,对了,我离婚了,咱们回家吧。她跟在哥哥后面走入站台,依旧没有说话,只在玻璃门的倒影里看着男友,看他径直走出车站,脚步沉着,掀开油腻厚重的门帘走出去,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


她开始吃药,圆形的白色药片,每次饭后哥哥都会帮她倒好温水,并将药片递到手心里。她在漫长的假期里变形、发胖,日渐虚弱,跟从前判若两人,听医生讲,这种情况叫做向心性肥胖,是药里面的激素导致的,激素能促进糖异生,升高血糖,促进蛋白质和脂肪分解,另外一个副作用是,她的头发也越来越少,大把大把地掉,甚至堵住了下水漏网。她的父母已经退休,愈发苍老,他们不再吵架,却开始窃窃私语。她的父亲经常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喝着凉透的茶水,有时会愣神很久,然后忽然关切地询问,还能听见那些声音吗?她读到他颤动的嘴唇后,怯懦地回答说,好多了,基本上听不见了。


那些声音好像的确在减少,但并没有消失。有一段时间里,她也认为自己是生病了,而那些白色药片可以治疗她的疾病,作用是降低那些声音的音量,或者使那些声音变得不可辨认,但吃过几个疗程后,那些声音依然清晰、迅疾,突如其来地向她展示过往的记忆或者另一片开阔的境地。她想,也许这些声音属于一段特殊的频次,它是真实存在的,但除我之外,没人能听得见,于是,她与自己约定保守这个秘密,不对任何人说起,药还在吃,每天六粒,哥哥咳嗽着侧身递过水杯,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过来。


她每天都会照镜子,所以对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既不惊奇,也不沮丧,她想,也许这才是我本来的面貌呢,失神而丑陋,毫无克制,她并不羞于向人展示这副模样,亲戚、邻居或者老朋友问她怎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时,她会不厌其烦地解释,说自己吃的药,医生的诊断,以及自己听到的那些声音,三个朋友的故事,以及许多其他故事。她说得非常仔细、详尽,像是一位极其称职的老师,不厌其烦地将课文的每一部分都加以拆解阐释,直至没人再敢问起这个问题。


她还经历过一次相亲,他们在咖啡馆相约见面,男孩给她带了一本书作为礼物,她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有点不好意思,他们谈了一整个下午,开始时很投机,聊对于某件新闻的看法,也聊各自喜欢的事物,他们喝掉好几杯饮料,然后她开始频繁地上厕所,厕所在二楼,她每次都喘着粗气在狭窄的楼梯里爬上爬下,弓着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迈步,满头是汗,男孩很体贴地没有去看她,并坚持在座位上听她讲完自己的经历,礼貌地告别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但她已经很满足了,并时常会想起这个男孩。


洗漱时,她总会盯着镜中的自己,牙膏沫从嘴角流下来的那一刻,她会想起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的中午,那时候,哥哥正准备结婚,自己还没睡醒,父母还没来得及老掉,而有人一直在外面呼唤着一个遥远的名字。


她仍保持着每隔几天就去一次海边的习惯,父母通常会陪伴着她,如果天气很好,没有风和雾,哥哥也会跟在后面,吃完饭和药之后,他们一家四口便会出发,锁好门,转身下楼,沉默地走路,相互照应,携扶着经过街道与树丛,再绕开尖刺、碎石、铁栅,来到这片荒废的野海面前。傍晚时候,周围会比天空提前一点暗下来,海与天空的交汇处是一层渐进的灰色,空洞的光芒隐匿其后,一片涣散与动荡的景象,而眼前那些沸腾咆哮着的海浪与泡沫,在远处平静的海面上,不过是一道轻微的折痕而已。


也许是由于铁栅的原因,来这里看海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只有他们一家人守着这片野海,直到夜里,星光黯淡,雾从海上升起来,上升又上升,准备缠绕并吞没大地,他们才开始往家走,海雾吞噬着他们的影子,像一场追逐的游戏。只有那么一次,她落在最后面,陷入在潮湿的迷雾之中,这里也是温暖的黑洞,她听到许多人在说话,对话声搅在海浪里,一并通过雾气传递过来。她闭上眼睛,皱紧眉头,仔细去分辨这些声响,她暗下决心,如果在这些声音里,她听见有人要她等待,哪怕只是几个含糊的音节,一句虚弱的低语,她就留在这片雾里,从此不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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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问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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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的“普鲁斯特问卷”

告诉你受访者的真实想法

我们邀请每“匿名作家计划”的每一位参与作答

他们可以匿名

但“真实”将被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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