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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闪 2018-05-31


1988年2月的一天,34岁的迪伊·弗莱彻(Dee Fletcher,化名)因一氧化碳中毒晕倒在浴室里。如果不是亲人恰巧回家,及时把她送进当地的医院,结局可想而知。


尽管幸运,损害还是无可避免。苏醒后的迪伊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几天她才依稀看到病床边插花的颜色,男朋友还穿着出事当天的蓝色毛衣。当她接过妈妈递上的咖啡,她甚至看见妈妈手背上细细的绒毛。然而很快她发现,自己只是凭借颜色、声音和细节在判断事物,并没有真正看到周围的一切。她没有看清妈妈和男友的脸,也看不清插花、咖啡杯以及手的整体形状。医生认为,迪伊的大脑在中毒事件中受到了损害,导致她产生了一种名叫“失认症”(agnosia)的认知障碍。


接下来的CT扫描证实了医生的判断。扫描显示,迪伊的初级视觉皮质,也就是大脑枕叶的后部基本完好,但是枕叶下部与两侧颞叶的连结处出现了破坏。其结果就是,迪伊的视觉信息可以通过视神经正常地传送到脑中的第一站,却在向下一站传递的过程中受阻。


之后的实验室测试进一步确诊了迪伊的症状。迪伊的记忆、语言、听觉、触觉以及运动能力都没有明显问题,对物体颜色以及表面的纹理也有比较正常的视觉体验,但不仅认不出亲友的脸,也分不清简单的几何图形。她分不清正方形、矩形、三角形和圆形,就连水平线与垂直线的区分也非常困难。一句话,迪伊患有严重的视觉形状失认症。


一幅盆花的线描画放在面前,迪伊无法分辨,盆花的黑白图片也不行,但同样的内容,彩色图片则没有辨识问题。假如桌上有一只普普通通的手电筒,迪伊会猜测:“啊,这是铝制的,上面有红色的塑料,是一件厨具吗?”如果把手电筒放到她的手上,她会很快确认,“哦,这是一只手电筒啊!”



从法律意义上讲,迪伊就是一个盲人。然而测试中发生的一件小事让医生意识到,迪伊的情况很特殊。当时他们正在给迪伊展示各种日常用品,看她能否辨别它们。不出所料,只要不让触摸,迪伊几乎一个都分不清。她甚至无法知道,医生向她展示的黄色铅笔是竖着的还是横着的。可是,当她去拿医生手中的那支铅笔时,她的动作不仅协调,而且准确。


不要小看这个貌似简单的动作,它透露了太多令人惊奇的信息。一个彻底的失明者不可能准确地完成这个动作,一个蒙住眼睛的正常人也不可能。换句话说,迪伊失去了有意识的视觉体验,但某些视觉能力幸存下来了。


幸存的视觉能力不但让迪伊可以准确地抓住铅笔,把一张卡片顺利地投入方向不同的插槽,还能让她在茂密的松林间和坎坷的山路上行进。尽管她一如既往地无法画出铅笔、插槽、树木和小路的模样。


看来,视觉为我们每个人做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工作,一是知觉体验,一是运动控制。而迪伊的情况说明,这两种工作不是由一个系统完成的——研究表明,我们的大脑中的确存在着两个相互独立的视觉系统,一个处理知觉问题,是为知觉视觉;一个负责引导我们的行动,是为行动知觉。前者需要自上而下的意识的参与,后者大多数时候则不必,其机制主要是自下而上的。显然,迪伊的麻烦出在知觉视觉,她的行动视觉基本完好。


这两者的区分非常重要。当我们谈论自己看到了什么以及没看到什么的时候,总以为视觉告诉我们的就是事实的全部,而实际上那只是知觉系统提供的视觉体验而已。


另一个独立的视觉加工系统,它关注着我们的行动控制。在这个领域,我们当然可以觉察到这些行动是被视觉所控制的,但这个系统提供的视觉信息我们永远无法直接体验到。就好比你站在巴士上忽遇颠簸,你会赶紧抓稳扶好,但你的眼睛和大脑都不会直接用视觉的方式告诉你,为了抓住那个吊环或扶手,你需要使用什么样的动作。


神经科学家甚至找到了这两个视觉系统不同的信息传递通道。来自眼睛的信号到达枕叶后部的初级视觉区后,会沿着皮层内的两条完全分离的通道继续向前传递。一条向上,终结于脑半球的顶部,即后顶叶区域;另一条向下,终结于脑半球的底部和两侧,即下颞叶区域。如今,这两条通路一般称之为视觉加工的背侧流(Dorsal stream)和腹侧流(Ventral stream)。


迪伊的情形是,处理知觉的腹侧流受损,与行动控制有关的背侧流完好。那么,有没有相反的病例呢?还真不少。背侧流受损的病人表现出来的问题往往与迪伊相反。他们在辨识物体形状、亲友面貌等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叫他们像迪伊那样迅速而准确地抓住一支铅笔却很困难。


有些人无法向注视的目标伸出手臂,有些人可以向视觉目标伸手,却无法让自己的手指摆出一个适合抓取的姿势。还有一些人看到的瀑布像冰冻一般悬挂在山间,路上的汽车刚才还停在远处,一眨眼就出现在面前,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的运动都消失了,世界是一帧帧静止的照片。


但是必须强调一点,背侧流损害所表现的临床症状绝非腹侧流损害的镜像。道理很简单,大脑遭受的损害不可能像实验那般精确。事实上即便同样是腹侧流受损,也存在不同的受损部位,以及不同的临床症状。


迪伊虽然无法分清形状,依靠其他线索仍能辨识生活中的亲友。一些病人却患上严重的面孔失认症(prosopagnosia),也就是广为人知的脸盲症。还有一类病人和迪伊一样分不清物体,但要让他从图片中找出人脸,那真是一找一个准。譬如有这样一位病人,他可以非常迅速地在朱塞佩·阿尔钦博托(Giuseppe Arcimboldo,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贝弗·杜立特(Bev Doolittle,美国当代画家)的作品里看出人脸,却看不出构成面部的水果、蔬菜和岩石。



(阿尔钦博托作品)



(杜立特作品)


以上的内容都来自《看不见的视力》一书。在这本书里,两位作者不仅分析了两个视觉系统的区别与联系,还讨论了这两个系统在我们的生活中所起的不同作用。也许整体上显得深奥,但他们至少让我明白了一点:我们以为看到的远比我们真正看到的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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