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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韵:不做施暴者,也不做沉默的旁观者

周韵 大家 2018-07-26

本文为“猫头鹰战队”作品,更多作品请看:



【毁梦者与光环的暗影】


公益名人“乙肝斗士”雷闯被指控强奸女志愿者的新闻一出,雷闯一面承认事实声明道歉,一面将自己被指控的性暴力行为,单方面定义成“恋爱关系”。面对这样的“道歉”,一些公益人士的第一反应是赞赏雷闯知错能改有担当、是支持他勇敢面对重新开始大家还是“好兄弟”——网络上流传出雷闯发起成立的亿友公益群微信聊天截图,充满了对勇敢发声的女生的恶毒诅咒和荡妇羞辱:有成员质疑她居心不良、故意抹黑、几年后好一手“仙人跳”——事情到了在这里,雷闯(和他的公益事业)倒像是成了受害者,不愿沉默的声音,反而被贴上别有用心“毁掉” “好人好事”的标签。


日光之下,再无新事。


也在这两天,导演林淑贞在微博公开自己险被海航白姓受训飞机师强奸的遭遇——在声明中,林淑贞写了这样一个细节:当她去公安局立案时,海航也来了白某的领导,力劝她不要立案,因为“栽培一个飞机师的成本很高”。


网络图片:林淑祯的声明


还是这个夏天,中山大学人类学教授张鹏被多名学生指控长期利用田野调查等机会性侵犯骚扰多名女学生——事发之后,灵长类学国际权威期刊American Journal of Primatology将张鹏从编委中除名,对此也有这样的辩护声音:“科研人员培养不易,不能因此就废了一个学术人才。”而这个辩护,张鹏之外,这些年来,也用在了吴春明、陈小武、沈阳等人身上。


从张鹏到雷闯,在这里,实施性暴力的侵犯者反倒像是成了“受害人”——“要看到他的好事啊”“要看到他的能力啊”,仿佛被侵犯者反过头来要为施暴者承担的(在很多时候有机构庇护的)后果负责:以所谓才华或善举作辩护,是颠倒施暴者与幸存者的位置,延续权力的不对等,继续试图将性暴力的幸存者压制湮没入光环的暗影里。


2017年,知名剧作家Israel Horovitz被九位女性指控性骚扰和侵犯,这些女性很多选择了离开戏剧行业,形容他,用了一个词:“毁梦者”(dream crusher)。在《纽约时报》的访谈中,幸存者之一Elizabeth Dann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听过一个词形容这类人:毁梦者。他带走了这么美的、年轻的希望、潜力、然后彻底毁了它。”


罗茜茜在举报陈小武时,也说过类似的话:罗茜茜曾经有过非常大的学术热情、能力、追求,因为来自陈小武性暴力的创伤,以及领域内掌握资源权力而滥用资源权力的人能够造成的打压,最终离开了学术事业。类似的,遭遇张鹏性暴力的女生,为了躲避,有的同样放弃了做田野、在同一领域继续深造的机会。


“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毁了一个人”——的确,他有“公益斗士”的荣光、他有“知名教授”的光环、他有“专业能人”的身份,他们的能力、事业、光明未来是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被毁掉”的,难道被他们侵害的人们,他们的才华、热情、抱负、施展、希望,就不重要、就被打击伤害了活该吗?


而在更广的范围内,伤害公益事业的人、伤害教育科研发展的人,从来不是勇敢打破沉默、避免更多人受伤害的发声者,而是利用自己在一定范围内的才华、权力、名声、光环施暴的毁梦者。



【公益是谁的公益?】


坦白说,我无法理解,如何能一面追求社会公义,为特定被边缘群体奔走发声,而同时一面在自己具有性别特权、具有各种更优势有利的结构位置时,利用这样的特权与权力不对等,对他人实施伤害——这两者,如何自洽?除却那些“打倒皇帝当皇帝”式的反抗,如何能够在对一种不平等存有共情与敏感的同时,亲身实践着另一种压迫?


年龄、性别、性取向、健康、社会经济地位等等,作为个体,我们都是拥有多重不同身份标签的人:没有一个群体能够绝对垄断人类全部的苦难,也没有一种不公正是比另一种不公正更“重要”更“优先”更“值得”反抗的。并且,恰恰是因为多重不同身份的交互作用,有些时候,我们面对的是几重歧视大山的共同压力,另一些时候,我们在一些方面是边缘的弱势的、但在另一些方面继续享有身份的特权:作为乙肝病毒携带者的雷闯,面对基于“健康与健全身体”的歧视、遭受不公待遇,然而在他对年轻女志愿者实施性暴力时,他实践的,是基于性别、年龄、圈内地位的特权。



——而意识到这些:意识到人所具有的多重身份、意识到平等与公义是所有人,而不仅仅只是特定群体的平等公义,就注定无法一边走在争取权利和平等的公益道路上,一边顺便在可以的时候对其他弱势群体再踩一脚;意识到这些,就注定无法在支持一种平权的同时,对其他形式的压迫视而不见认为理所应当、甚至顺流而下为虎作伥。


公益事业不仅仅是“雷闯们”的——被“雷闯们”伤害的女性,同样是公益事业的一员。就好像大学不仅仅是领导与教授的大学,大学更是学生的大学。当一些公益领袖赞美雷闯知错能改(且不说是否“知错”)、鼓励雷闯重头再来、声明好兄弟你还是我的好兄弟时,排除的,恰恰就是这些女性,被无视被忽略的讨论,是如何营造一个能够容纳各种身份、让所有参与者都能够感到安全、都被尊重和平等对待的机构和行业环境。



【猎巫的话术陷阱】


雷闯性侵事件,被称为公益圈的#MeToo,而伴随着#MeTook的燎原之势,一个日益经常被提起的问题是:#MeToo矫枉过正了吗?有人把#MeToo比喻成“猎巫”,担心一句“捕风捉影”的指控就能毁掉一个“好人”的通达前途。然而事实上,这些年一个又一个例子展现出的是:在中国当下环境下,性暴力幸存者曝光自己所遭受的侵害后,通常要面对外界极大的质疑、压力、羞辱、二次伤害。相对应的,很多时候对侵害者的惩罚,不过轻描淡写大事化小——若真是捕风捉影猎巫一场,哪有如此“杀敌一百、自损一万”的猎法?


#MeToo运动,从来都只是消除性暴力的起点,而不是终点:#MeToo运动是一次次闪电,把原本密不透风的黑云划一点口子,#MeToo运动能够唤起的是对社会各行各业中都广泛存在的性暴力与不平等问题的重视,#MeToo运动能够提供的是给幸存者们彼此守望声援、共同发声的空间——然而消除性暴力,#MeToo运动之外的落脚点,是此前许多人不断呼吁的,在各机构中建立预防、处理、消除性侵犯性骚扰性暴力的机制。


再退一步说,越是有“猎巫”的担忧,越应该支持建立反性暴力机制的呼吁:只有建立了保密安全的申诉渠道、保证了客观公正程序化的调查机制、提供了透明可信制度化的处理标准,指控者的公正与被指控者的清白,才都可能获得最大限度的保证与保护。换言之,越是真有出于公心与正义的担忧,越是不应该扭头回避、指望#MeToo的风头能悄悄过去、期盼受害者们尽快默默消失。把脓疮掩上,任其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溃烂,治不好病。



【不做施暴者,也不做沉默的旁观者】


不做施暴者——虽然很难相信这样的话竟然需要一再明讲:来自对方的拒绝就是拒绝,拒绝不是欲擒故纵、不是故作矜持、不是“看来我还要再努力一把”。性暴力就是性暴力,性暴力不是“酒后乱性管不住自己”、不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不是“我以为我们在谈恋爱”。雷闯性侵事件后,女权徒步者肖美丽发文讲述自己曾和雷闯及他的同事徒步的经历。文章中有这么一个细节:在肖美丽短暂离开房间去厕所的间隙,雷闯把她曾经做裸体反家暴行动时公开的裸照,选在这个时间,悄悄给同行的另两位男性看:


“我们拍摄了很多真实的女性上半身裸照,用来为反家暴法立法争取更多的签名。这些照片是反对男性凝视的,我们想要通过真实的身体打破对女性身体的性化…他故意挑选我离开房间的短短几分钟,给其他两个男生展示我本来就公开的裸照。这种行为是完全违反了我的初衷的,我有一种被偷窥的感觉。”


对于各种形式的性暴力、骚扰、歧视,在不做施暴者之外,同样要强调的是:不做沉默而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我曾参加波士顿反性暴力中心的“拒绝消极旁观”培训,策略概括起来就是简单的四个:分散注意、寻求帮助、直接制止、事后声援。比如,听到越界玩笑时转移话题(而不是跟着起哄),看到越界行为时帮助寻求外援,在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出面制止(“你的玩笑并不好笑。”“不,我不要看她的裸照。”),甚至只是在事后选择相信幸存者、声援幸存者(而不是惋惜施暴者被毁了前途、不是羞辱发声者“苍蝇不叮无缝蛋”、不是质疑幸存者站出来一定是别有用心)——这样的小事,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性暴力的幸存者站出来讲述经历需要莫大的勇气,而分享的过程中也往往是一个在心理与情感层面都有诸多艰难的过程。所以,作为幸存者,如果觉得没有准备好、如果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讲述自己的经历,这也一样是一个完全正当、值得尊重的选择。归根结底,消除性暴力的负担,不应只由幸存者来承担、不能只依靠幸存者舍得一身剐面对种种质疑与压力的勇气。不做施暴者,也不做沉默的旁观者:不作恶、也不做恶的帮凶;不制造与洗刷黑暗,也不在黑暗面前扭过头去假装万事太平;不麻木、不沉默、不冷漠、不顺从。


原标题:《在光环的暗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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