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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 2018年7月30日 被检测为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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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一个从我的生活里失踪的流浪小孩

袁凌 大家 今天


“你还记得那个流浪小孩吗?”


和刘不不在宣武门附近一家餐馆里见面,饭吃了一大半,我终究提起来问。


她显然有点意外,但不露声色。“你说的他啊,”她想了一下说,“杨子奇。好几年的事情了。”


她最后接到一个他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在河北一个庙里。但是过了过了一段时间,刘不不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女人口气很不耐烦,说那里没这个人,也不是他说的那个庙。刘不不上网找了一下,没有在河北查到那个庙。


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1


我和刘不不有好几年没见过了,她大体是老样子,脸瘦了一些,只是瘦下来的成分似乎移到了腰身上。当初喜欢吃烧烤和炸鸡类食品的她,开始注意饮食,点的几个菜她没有动多少。她在大兴买了一个房子,但没有成家,把母亲接来住在一起,父母分居多年了。


那一年刘不不还在崇文门附近租房,几乎每天去附近的新世界商场肯德基吃炸鸡套餐。她就是在餐厅里注意到杨子奇的。无论她什么时候去,几乎总能遇见他。


他呆在角落里,大约因为用肯德基的卫生间洗脸,虽然也算蓬头垢面,脸心一块还是干净的,看得清一双眼睛,从来没有在某处停下来,却知道哪桌客人点的多。等到人走了,赶在服务员前面去拿走剩下的几根薯条,半只鸡腿什么的。


有一天刘不不下夜班回来,到肯德基吃个夜宵,餐厅里没什么人,他躺在并起来的两张椅子上,似乎睡着了,服务员也没有赶他。刘不不故意点多一些,留下了大半包薯条和一份鸡翅,离开后站在餐厅外边,看他从椅子上起身,有点意外地看着那些食物,终究三下五除二地吃了起来。刘不不走进餐厅,在对面坐下来,他有点慌张,问你是不是没吃完,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刘不不跟他聊了起来。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跟一个流浪儿搭话。



2


我很早就认识刘不不了,那时她已经发胖,失去了大学照片里让人怦然心动的苗条身形。那年夏天,我们常常从在宣武门的单位下班,一路散步到天安门附近的“水煮蛋”,也就是新建的国家大剧院外边,坐在水池子沿上吹吹风,看夕阳落到水池中央的金属圆顶上,听她聊自己的往事。


她出生在一个警察家庭,留下了一张小时候在一处塔顶上的合家欢,照片上的父亲穿着制服,很有派头,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母亲却显出生硬沉默。两人当中的刘不不相貌可爱,扎着公主发带,却显得早熟忧郁,如同照片背景晦暗的天气。当时父母已经在闹矛盾,这张合影,大概是全家人唯有的一次。


以后刘不不上了大学,在校园里和毕业后先后谈了两场恋爱,运气不好,“遇到的都是渣”,让她彻底失去了对男人的信心。第二次恋爱失败后,她迷上了油炸食品,身体也快速地发起胖来,以至于从前的室友感叹,“天呐,我要是你,怎么还能有勇气活下去”。


但她就这么活了下来,在北京有一份工作,单身租房子,也不大和父母联系,人变得有些大不咧咧。父母已经分居,她不去搅合他们的事情,过年也不想回到河南腹地那个大村子里去。


有一个同行对刘不不有好感,说你减20斤肥咱们就结婚,刘不不没答应。“为什么我需要为他改变自己。再说婚姻是什么?”


电影《盲·道》剧照



3


那天我在新世界见到杨子奇,他已经换上了刘不不从头到脚买的一套新衣服,看上去不大像个寻常的流浪小孩了,甚至还背着一个新书包,像是要去上学的小学生。


只是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游移的东西,似乎从来不曾停留在某个地方,说明着他的流浪儿身份。


跟他说话有些难,他不肯认真回答问题,似乎像眼睛一样总在回避,问出的几句话,也不知道真假,连同他的姓名。


他说自己是河北人,跟家里关系不好,很早就出来了,扒火车来到的北京。再听下去,他又是从孤儿院出来的,姓名是孤儿院起的,到了七八岁,孤儿院觉得他年龄大了,能吃,不想要他了。眼下他在北京呆了一年多。除了在肯德基餐厅吃住,他常去的另一个地方,是附近一家地下台球厅,他喜欢在那里看人打台球,有时躺在过道里的一张旧沙发上,那里的穿堂风很舒服。其它时候逛商场和电脑城,看人家玩电脑和手机。


一年多在北京的生活,给杨子奇的虎口上留下了一块月白色伤疤,他不肯说是从哪来的。后来我们领着他在新世界附近逛的时候,他看到地上掷贴的小广告,自己说起来。他到北京之初,曾经被一个大人控制,把他拉到一个小团伙里,起初是在地上贴小广告,小广告背面有双面胶,一路走一路撕,撕下来使劲一扔,就牢牢贴在地面上,环卫工刮都刮不起来,抓也抓不到。


后来又训练他当小偷,学书上的样子,烧烫水逼他伸手进去拿硬币出来,开始拿一块钱的,后来还让拿五毛和一毛钱的。五毛钱的硬币最小,最难拿。他虎口的伤疤,就是拿五毛钱的硬币烫坏留下的。水也烧得越来越烫,要遍手都是伤才学得会。学会了就要去偷,他趁大人不注意,有天偷偷地跑了出来,来到了新世界。


到底去偷过没有,他没有明白说。说完了这些,他似乎后悔起来,说刚才自己说的都是假的。刘不不说,你为什么要说谎呢,我昨天不是教你不能说谎了吗。他就沉默了,恢复了不肯跟人讲话的神气。



4


那天在肯德基里,我们还跟服务员聊了聊,知道他每天晚上来过夜。她们没有赶过他,倒是附近的派出所时常会来清理流动人口。


提到派出所,杨子奇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畏惧,似乎立刻就想从我们身边跑掉,躲起来。问他,半天才闪闪烁烁地讲,派出所把他送回去过一次,到了河北的一个县城,他跑掉了,就是那次扒车回的北京。


问他为什么要跑回来,他说那个县的地址他说的是假的,怕警察发现,就跑掉了。真的家乡在哪个县,他说忘了。


刘不不跟我商量该怎么办。让杨子奇再这么下去不行,原来那帮人可能会找到他,按照他的年龄,他很快会真地学坏,不能回头。“我一个没结婚的人,又没办法收养他。”看来只能再找一家能接收他的孤儿院,他口头上也没有表示反对。但这很费时间,刘不不害怕的是,他只是口头上不反对,又没有固定的地点,可能一回头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因此才找我来商量。


我们决定请一个朋友跟杨子奇待着,我们去一趟派出所。派出所就在新世界背面不远,是一个平房院落,似乎因为下了班,没有什么人。我们跟值班室的人讲了我们的来意,那人根本不愿意听,一味沉默着,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们在添麻烦,还是对杨子奇的情形很了解,感觉没有办法。


我们有些郁闷地走出来。天色已晚,怎么安置杨子奇成了问题。刘不不有些犹豫,要不要把他带到家里,毕竟他还是来路不明,可能有我们不了解的坏习惯,对合租的室友也不好。带到我住的地方,路程太远,也有同样的担心。我们在肯德基一直坐到十点钟,折腾了一天都有些疲劳。最后只能由他自己在餐厅过夜,走的时候刘不不嘱咐他,一定不要跑,阿姨给你找个能安身的地方。他像是听进去了这句话,微微点头。


坐地铁回天通苑的路上,我难得地有个座位,半路上想起了大兴一对收养残疾孤儿的夫妇,办的“爱心乐园”,杨子奇或许可以到那里去。


这个“爱心乐园”是一对夫妻自己办起来的,从内蒙古辗转来到北京,租住一间带阁楼的小区房,不知怎么存在下来了这么多年,从小收养的孩子有的快成年了,靠的是圈子里的人们帮助,有些人定期去那里当志愿者。我跟着一个志愿者去过两次,认识了两夫妻,联系朋友给他们提供过捐助。比起需要重重手续和关系的福利院,那里或许更可能接收杨子奇。


我在乐园里见过背脊上长瘤的婴孩,永远只能俯伏在地上爬,不知道能否活过两岁。一些患肛瘘的孩子只能一直坐在塑料马桶上,阁楼里永远有一股温乎乎的臭气。我跟面目完全烧毁的男孩讲过话,大姐曾试图送他去上学,一露面就吓倒了全班同学,从此不再走出乐园一步。有一个病重的小孩死去了,大姐不想丢弃他的尸体,把他埋在了高速公路立交中间的绿化带草坪里,“我自己去埋的”。每次当我在高速上坐车,看到那些绿茵茵的草坪,有时装饰着一两只奔跑的小鹿的塑像,就会想到那个埋葬的小孩。


第二天早上,我给乐园的大姐打了电话,她有些犹豫,说他们接收的都是残疾儿童,也没有这种在外的流浪经历。不过后来她答应,把孩子领过去看一看。我打电话告诉了刘不不,正好第二天是周末,中午一起带杨子奇去大兴。



5


午后,我们和杨子奇一起坐在开往大兴的轻轨上。他显得有些开心,不时扭头去看车窗外掠过的阳光和景物,大约他从没坐过轻轨。这天他没有躲起来,刘不不在肯德基很容易地找到了他,但头天送他的背包已经不见了,说是弄丢了,这让刘不不有些生气,她怀疑可能是被别的人抢走了,只是他不肯说。


到了爱心乐园,大姐显得比电话里更加为难,大哥也在,看得出来主要是大哥不愿意,怕他身上有坏习惯。后来商量,让杨子奇在这里呆一下午,跟几个大的孩子相处,看看情形如何。


我们在阁楼上呆着,这里和我上次来差别不大,仍然有那么多生病的小孩,和一股温乎乎的气息。那个脊椎生瘤子的小孩似乎能稍微坐起来了,脸部烧伤的男孩在照料他。过一会下楼,看到杨子奇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在一起,做一种搭积木和传递皮球的游戏,他有些笨拙局促,不过看起来似乎还开心,大体上能够安分。过了一会,那个大点的女孩子在一边悄悄告诉刘不不,杨子奇不守规则,拿着皮球不肯放手。大哥大姐也不动声色地下来看一看。


快到傍晚,大姐跪下来祈祷了一阵,几乎已经答应收下杨子奇了,但是大哥不同意,他说自己在一旁观察,杨子奇身上还是有不少毛病,主要是怕改不过来,带坏了这里的孩子。如果年龄小些还好办。我们只好带着杨子奇离开,回城的轻轨上他显得很沉默。


离开乐园的时候,刘不不告诉我她很难受,因为她看出来,杨子奇愿意呆在这里,毕竟这儿有不少孩子,像是一个家。


我们把杨子奇留在了新世界,刘不不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跑,“阿姨一定会给你找到一个地方,不会不管你”。


大约两周以后,我见到刘不不,她说杨子奇去了河北一座庙里,给她打了那个电话。怎么去的她也不知道,其间她想到三河县一家孤儿院,打算托朋友联系,但经过了上一次,小孩的态度更加闪烁,这事也就不了了之。现在去了庙里,好歹有个下落。


这事只好放下了,直到几个月之后,我们想一起去庙里看看,刘不不打了那个电话,得知根本没有那座庙。



6


“这么多年,杨子奇没有联系过我”。刘不不有些郑重起来地说,“我感觉他的求生意识不强。他应该知道,我这么个人对他是重要的。”


她买了房,和母亲同居之后,前一阵也把父亲接来了一阵。结果两人闹脾气,父亲照旧回河南老家了。在单位说是要升职,任命却迟迟不下来,消息却传出去了。我约她见面,她开始还以为是这事。


“其实你没必要请这顿饭,电话问我就行了。”


我说不是的,毕竟我们也这么久没见了。就像不在一个城市。


《湛蓝天空下》剧照。图文无关


本文原标题:新世界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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