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男女平等的进展毫无信心丨大家
每年过国际妇女节的当天、前一天、后一天,都会有无数相关的信息发出来,大致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是没有女性就没有这个世界。这当然是个不会错的立论。人们苦苦找寻证据,证明女性多么伟大:首先是著名女性取得了哪些成就,从屠呦呦到居里夫人,每年复习一遍;其次,为了平衡,为了显得不那么看重名人,会从日常说起,无名女性如何辛苦养育具体的丈夫和孩子、所有家庭、我们的国家、全世界——没有她们的劳苦与牺牲,人类显然不能繁衍至今。
第二类着力于讨论女性在当今时代的生存状况。这类言论大多是将女性置于受害者位置表达同情、忧虑,呼吁有关各方进行一些改进。其中涉及的问题,包括基本人权——生存、温饱、自主与自决、婚姻、生育(在这里,生孩子、生几个孩子与前一类的“人类之母”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安全,待遇——就业状况、享有的假期、工作待遇、工资水平、职场性骚扰。
这类文章描述的世界里,女性不能被生下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能上桌吃饭,不能继续读书、深造,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嫁给谁还是谁也不嫁,不能确定自己生不生孩子、生几个孩子,不能想穿什么穿什么、不能安全地走在夜色甚至大白天的城市、城乡结合部、乡村,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也与男性同工不同酬,被上司、同事骚扰。被这样描述的世界的恐怖在于,它渲染一种焦虑,女性成为绝对弱者,无力改变、选择和拥有,永无出头之日。
第三类只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大概是有感于女性被过分“重视”的男人们的反攻倒算,围绕女性算消费账,最后导出女性的物欲,哎呀,女性朋友们,你们要注意啊,你们花了太多钱,你们通过消费认了自己被物化的这回事。
在今天来看,这三种,都有人证物证,都与事实有关,又似乎没有一种不是刻板印象。
也许就是这样,每一年每一年,这个节日前后必须发布的陈词滥调里,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可讨论的内容。这种选择轻松多了,认了本来过节也只是一种形式。一切不改就不改吧。
而有难度的挑战在于,我们是否需要每年或许是隔几年有一点儿微小的进步?这个进步可能不是通过一篇社论,不是通过半天一天的附加节日和某个小额的福利待遇来证明的——所有的特殊待遇都是甜的,看似优待或者补偿,不会被拒绝,却从不意味着平等。现实中,特殊待遇往往给了更深层次的不平等提供了一个可理解的借口——雇佣一个女员工意味着工时更少、成本更高。最后的结果通常是间隙进一步加大,不平等变得更加不平等。
那么,对于当代世界来说,什么才意味着进步?
每年三月七日,各个大学里各院系的年轻男生会体贴地给女教师和女生们每人送花,后来有免费的早餐或者小礼物,再后来他们为女生拉起各种条幅——这是校园里最便宜、容易的造势物料——表达对她们的赞美,对女性的赞美。最初,条幅行动可能意味着一种进步,可以当作是懵懂初开的人向对方表达一种善意又略带羞涩的好感和体贴,尤其考虑到这种活动的发源地——大学校园——可能是人口密集度最高但男女比例最失调的地方。同时,在这里,有着青春的免责权。
最近几年,文雅得体的条幅不是没有,但总会出现一些可笑的条幅,看似溢美之词,实则带着性挑逗和性暗示,更有一些十分露骨地追求言语刺激,带着性骚扰企图。是某些女孩子们、女老师们无中生有臆想出那种味如嚼蜡之感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条幅的照片不会被发到网上还被广泛传播。那些条幅里不再是单纯的善意。成年人的会心一笑里……有时不是什么好东西。
微博上被晒出来的露骨横幅
今年,终于有女学生烧了条幅,我看了看她烧的那两条,在我看来,还好,还好的原因是,显然还有数十条比那更过分的条幅在全国大学里飘动。在关于她该不该、可不可以烧条幅的讨论里,不乏有人感叹,这不是说女生好话吗?她们还要怎样?
被女学生烧掉的两条横幅
所谓尊重是什么意思?对男女之间的理解,我的预期是非常低的:也许不存在将心比心的可能。同样的话,男性会认为是夸奖,即便你让他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理解,他也不会明白这是骚扰。如果男性被夸太帅了、对女性有吸引力,他可能难以理解成对自身某些其他价值的蔑视与否定。他们很少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外表的高度评价中被物化了。但同样是他们,夸女性的时候,却能意识到,这是一种在把对方当做花、花瓶似的品评的夸奖,物化的夸奖。可他们又认为,这是适合女性的。女性的美是为男性、为吸引男性而准备的。所以作为被吸引的对象,给予正反馈和鼓励没有任何问题。
错误恰恰在于这种发自内心的态度。许多自称自己是女性主义者甚至女权主义者的男性。他们实际上在骨子里认同这种主张。这本身就带有一种居高临下。
女性的美与好,是为了谁?“女为悦己者容。”这话本身并没错,但并不是全部。其实所有女性几乎都是完美主义者。她们既希望自己处理好家里的需求、工作上的事,又希望自己的身体和容貌美丽。如果这是女性自主、自愿的选择,难道意味着她们自己被物化她们的标准洗脑了么?
所谓的“物化”(Objectification)不是庄子“彼我同化”的“物化”,获得了许多重要奖项的哲学家与法学家、芝加哥大学教授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1995年在《哲学与公共事务》期刊中发表了《物化》一文,把物化一词从字面上的解读深挖为七个维度:工具化(instrumentality)、取缔自主权(denial of autonomy)、惰化(inertness)、可替代(fungibility)、可侵犯(violability)、确认所有权(ownership)、否认主体性(denial of subjectivity)。如果一个人被视为工具、不被认为具有自主权,不具有自由意志,随时可被替代、侵犯,被视为无需考虑其经验和感受的“东西”,那么这个“人成为东西”的过程就是“物化”[1]。
我注意到玛莎·努斯鲍姆教授2012年领取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时的照片上穿了色彩亮丽、很有特点的无袖连衣短裙而非长礼服裙。她本人清瘦,有着锻炼之后才会有的结实而几乎毫无赘肉的双臂与结实、修长的小腿,这无袖裙将她的手臂和小腿展露无疑。我确定,这裙子是经过她审慎选择的,露出了她最自豪的地方。我猜测,被认为是“当代哲学界最具创新和最有影响力的声音之一”并不能完全满足她,她要的是一种完美的卓越。
努斯鲍姆教授领取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
在健身房锻炼出大肌肉块的男性,往往不再是为了吸引女性。同样道理,女生希望自身完美,这种完美不是为了迎合任何刻板的印象,而是这种完美对她们有着更深的意义,那是内心满足感的源泉。人们对女性的要求太多了。事业、家庭、自身,但是……谁不想做一个完人?
我以前认为男女平等就是把大家当成同样无性的人。后来,我忘了是在哪个刊物上曾经读到过的一篇图书短讯。一个长期做政治评论的英国男性,做了变性手术变成了女性。她以媒体人的敏锐分辨着他作为男人与女人的不同感觉,发现自己的审美情趣、说话方式产生了变化。以前,他绝不会关心超市里什么东西减价,会更关心政治家谁说了什么,当然这是他的工作,同时,他更爱自己喜欢的球队,但是变成女性之后,她发现自己对政治和新闻漠不关心,甚至不喜欢看球赛了,还觉得球场吵闹、肮脏。她更关心自己的身体、形态,更关心别人与自己的关系,更敏感,渴望关心,变得需要和家人谈话、聊天。为了她切身感受到的男女差异,她写了一本书。我记不清出处也记不清这个人的名字,所以也可能弄错了不少知识点。只是那段简介让我意识到男性和女性内心并不一样,她们没有高下之分。
对自身和自我需求的关注,不是女性把自己物化了,或者认可了物化,而是需要。
所有人几乎都已被消费社会变为物质欲的傀儡。这个物质欲是靠各种洗脑术、话术、影响力反复强化和堆积出来的。我们所有人的所有工作几乎都与充当消费者、创造消费者有关,我们的所有动作也被纳入与消费有关的数据,上网是流量、出门是动线。
研究怎么挣钱的人们又抛出“少女>婴幼儿>少妇>狗>男人”的消费力链条,想着怎么把利益最大化,不断叠加这些概念:考虑到少女没有经济自主,少女+少妇=有少女心/少女感的少妇,婴幼儿+少妇=有孩子的少妇,少妇+狗=养狗的少妇,婴幼儿+狗+男人+少妇=养狗的核心家庭。由于核心仍然是少女和少妇,似乎消费的主体就是女性。
实际上那是网上零售业的统计,这里没有加入中国GDP因素之一的汽车工业带来的消费,也恐怕还没有涉及罗永浩转头投奔的电子烟行业,更缺少了谜一样的游戏付费和电竞领域。我不太相信所有这些方面付费的主力都是女性。
男性就不“在消费自主的幻觉下成为消费主义的奴隶”了吗?谁能不被称为消费主义的奴隶呢?怕是无一幸免吧。证明这一点毫无意义。把女性说成消费主义的奴隶好像是恨其不争,可事实上又是一种过于简单的矮化。
消费社会
真正的问题在于,对女性的实质性的关心、理解、尊重,与更直接的平等权益,似乎并没有太大进展。而这并不是女性不抗争或者女性自己造成的。
如果积极地想为两性平等带来一点进步,假设最佳的方式是从反对“物化”入手,那么也应该是重新面对玛莎·努斯鲍姆教授提出的那些维度。而所有的维度指向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尊重自主权。
对于女性来说,这自主权实际上早就在那里。对于男性来说,不要再自以为是地用敷衍的“恩惠”进行弥补、抵偿、买通和贿赂,不要把我们的行为引向不负责任的因果关系之中去理解,不要以简单的逻辑框架和思路去否定我们自主的决定。认真听女性的真正需求与感受,沟通,公平地谈论问题,听取我们的决定,让我们来实施。女性需要面对的任务很多,其中一些难度很高,但是否取舍、如何取舍要由事主本人来决定。
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难。它的核心,早写在每一本有关家庭、工作沟通的书里。但我对哪怕一丁点进步都毫无信心。
注释:
[1] MARTHA C. NUSSBAUM. Objectification. 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24(4): 249–291. [2019-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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