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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六十年,读书取得学位不是最大的任务丨大家

许倬云 大家 2019-04-09




1957年秋天,我从台湾跨过大洋到了美国,进入芝加哥大学攻读进修。从那时开始,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1962-1970年间,我主要在台湾工作。1970年,我才来到匹兹堡定居。在台湾的八年,由于工作单位分配的职务,我还是往返于台、美之间。初次离台时,一位美国的访问教授吴克(Richard “Dixxy” Walker)提醒我 :此行不是只在按照课程修读学位,更需把握机会研读一本大书,真正在生活中,理解现代文明最新一个章节:“美国人和美国社会”。他的建议,引导我数十年,至今我还在继续研读这一部大书,转眼间竟已一甲子,也见证了许多变化。


整体说来,从1957年到今天,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美国的动静。宇宙间没有不变的事理,只是变动快、慢之分而已。回顾前尘,这六十年来的演变,不仅见之于美国一地,而且因为美国是现代世界的重要部分,一切在此地发生的变化,都影响到全世界的人类。今天我已经八十几岁,来日不多。在这个时期,趁我还没有昏聩糊涂,将自己的观感贡献给大家参考。



我在1957年八月中旬,到达美国进入芝加哥大学。在那前后,有两桩大事值得一提。第一桩发生在九月底,在穿越巴拿马时,从当地的报纸知悉:阿肯色州的小岩城,正在为了黑人儿童入学的事,引起社会极大的辩论,这种紧张情绪几乎到了爆炸的临界点。果然,十月份阿肯色州发生第一次大规模的族群冲突——这也是内战以后,美国州政府第一次运用武力,以平乱为由阻挡黑人群众的抗议。这还是第一次,联邦政府将州政府管辖的州卫队(state troopers)收为联邦所有,等于解除了州政府的武装。这一事件在美国的民权历史上,乃是一个里程碑。联邦权与地方权之间,州的自主权与人民的公民权之间,这两重的冲突震惊了世界;也开启了美国社会内部的严重分裂,至今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另一桩大事,则是1957年十月,当时苏联发射了“伴侣号”(Sputnik),人类第一次发射卫星进入了太空,这是震古烁今的大事!我们可以想象,假如人类是大海中的鱼类——居然有一条鱼跳出海面,停留在离海面几丈的空间,可以瞭望陆地,也可以回顾海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尝试,而且居然成功地使得卫星离开了大气层。


伴侣号


对于美国而言,这个令人震惊的刺激,使得他们忽然警觉:美国并不是全世界最强大、最先进的国家。美国的第一个反应是要迎头赶上,不仅在科学上要重新争回领导权,在国防上他们也开始发展太空战争的机制。从此以后,列强之间的军备竞争不再是武器层面而已——整个的科技发展,几乎都在为军备竞赛做技术储备。从那时以来,美国的高等教育和科学研究,逐渐失去了为知识而知识,却转变成为了安全——或是为了利润,美国科学的发展,更注重于现实实际的需求和应用。这一转变,以英文的俗语来说就是变成“Horse drawn carriages”(马车成为,车前马后)的形势了。


在芝加哥我住了五年,感谢导师顾立雅先生(Herlee G. Creel),他放任我自由学习,我才得以涉猎汉学之外的学科。他自己是古史名家,一对一的讨论课上,他却经常告诉我他对于美国社会的意见。我从他的谈话中,学到英国费边社的自由社会主义,才认识他在专业学科之外对于社会的关怀。他自己身体力行,于专业研究外颇致力于撰著通识性质的著作——凡此言传身教,我终身受益。在此,我向他致谢。


校方考虑我身体的残疾,让我住在芝加哥神学院,上课大半在对街的东方研究所,那是两河埃及考古的研究所。然而,其他文化的古代史研究人员也在这个地方,利用许多有关古代研究历史的图书馆。我们的饭厅就是神学院的餐厅,在宿舍的左边对街。这三个地点,是我日常生活所在;三个地点我能接触到的对象,却是很不相同。神学院除了学生和教师,还有各种不同教派的神职人员在此进修;不仅有基督教派的神职人员,许多其他宗教的神学生也在这学比较神学。由于这个餐厅价廉物美,芝大许多的教职员和研究生也在这用餐。芝大的特殊风气是,端了盘子可以随便找空位,也不管桌子另一边或邻座是否认识——而且常常挑不认识的邻座坐下。坐下之后第一句话往往是:“你现在研究什么题目?”在这种环境之下,人和人之间的接触面和交谈的题目,就非常广泛。



神学院中一大批的神学生,尤其年轻的牧师来自四面八方,属于不同的基督教会教派。在美国基督教历史上,芝加哥一地有相当特殊的传统:许多年轻的神学家,对于有势力、有资源的老教派,往往不满其官僚老大作风。于是,他们往往在此地另辟门户,自立教派。这些新教派的年轻牧师崇尚自由,有时候甚至非常激烈。然而,激烈的革命者等到自立教派成了气候,自己却也变成老大的当权者,又有新的教派革他们的命。因此,在芝加哥神学院中的年轻神学生和年轻牧师,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激烈的反叛和自由意识。


战后,五零年代到六零年代,美国的年轻人从欧洲和东亚的战场回家,他们见识了另外一个世界,和美国完全不一样。欧洲和东亚都是有古老文化作为背景,但是大战结束后,都有最激烈的共产主义运动正在兴起。因此,在五零年代、六零年代之间,美国年轻人也开始发动思想上的解放运动;到六零年代大概到了颠峰,其中一部分人走向虚无,另有一部分人则走向社会主义的革命。芝加哥的年轻牧师们,就在这种空气之下,常常是社区改革和社会革命的先锋队。我与这些人天天接触,大家同桌用餐,共同讨论,吵翻了也无所谓。白天,宿舍中的学生各自上课,客厅之中空空荡荡;黄昏以后,大家从四面八方回到宿舍,客厅就是大家辩论的场合。由于各人来自不同教派,甚至不同的宗教,这种辩论就不限于严格的神学范围了。许多不同文化的价值观念,也变成大家讨论的题目。到了深夜,每个楼层的浴室又称为讨论的空间——在那个休沐的时间,往往一个题目引起抬杠,双方彼此僵持不下,其他人也各自加入战团。像这种“浴室讨论会”多种多样,比正式的学术讨论会的气氛还要热烈,难得看见他们在十二点以前各自回房间。


这种气氛下,我耳濡目染搜集来的信息,其复杂和古怪程度,实在是难有其他地方可与比拟。在神学院宿舍,我有幸结识了一位赖威廉(William Lyell),他帮助我了解不少自由主义者的理念,为我开启了一个认识美国的重要视角。


和这批神学生混成一团,也就避免不了参与他们的政治活动。芝大的校区,跨过一条宽广的草地就是六十三街,这是当时芝加哥著名的复杂地区。六十三街火车站,是从南方进入芝加哥的站口;附近另一地方灰狗巴士的“石岛”站口,也在芝大附近。经过公路和铁路,从南方来的非裔劳工,成批地进入芝加哥寻找职业。新来的劳工到达大城市,职业的介绍行、工会的人员、和当地的帮会,三方面都抢夺新到的劳力。芝大神学院的年轻神学生,看不惯工会、帮会以及那些“猪仔佬”(职业介绍行)争夺这些无知无识的新到劳力,于是也介入战团,帮助这些新到的劳工摆脱各方魔掌。


再者,在芝大四周围许多弱势族群居住的地方,年轻牧师们参与民权活动,也主动组织民众抵抗各种恶势力的利用。我和这些小牧师们,既然是同一宿舍的朋友,我又驾驶一部小的高尔夫电车,后面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许多宣传资料和其他的用具。于是,他们常常借用我的电车,出动参加各种活动。有时候,我自己也驾车帮助他们运送必须的用品。如此这般,我不知不觉也卷入这种活动,见到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现象,也学到了不少书本上读不到的知识。尤其在民权运动的时候,这群神学生们发动各处的年轻教友,抵制地方政客把持市政府的所作所为,揭穿他们偷窃选票的伎俩,从旁争夺选民,使选民不受政客控制。这些活动其实相当危险,可是当时自己年纪还轻,初生之犊不畏虎,根本就不觉得危险就在身边,时时有可能发生。 环顾四周的中国留学生,大概很少有人能得到这样的机会,见到社会剖面的深处。


我在芝加哥读书五年,每年有两个月到四个月,都在医院接受免费开刀手术,矫治我先天的残疾。我住院之处,是一家以帮助贫穷病人,矫治小儿麻痹症的基金会的医院。在病房之中、走廊上、饭厅内,经常会接触许多残废儿童的家长。从聊天中,也了解了这些来自各方、家庭背景不同的病童,和他们的家庭情形。这一段的经历,也是一般正常留学生未必能遭遇到的。我在这种场合结识的朋友,在出院以后,如果他们的住所不甚遥远,他们的家长常常会邀请我访问。我也因此结识了一些劳工阶层,远乡近郊的朋友们。从他们那里,我所获得的见闻是非常直接的,可能无法从书本上体会。


资料图:匹兹堡大学


1962年我回到台湾,1970又到美国。第二次来美长住,落脚匹兹堡,居然一住将近半世纪。十年不走并州路,却将他乡做故乡。我对美国真正的深入观察,是这五十年之间的所见所闻。我任教的匹兹堡大学历史系,当年是由Sam Hays担任系主任。这位老同事是桂格兄弟会教徒,也是坚信自由主义的学者;在他手上,重组了整个历史系,将教研重点放在社会史。我们二十八位同事,大概一半是研究农业和农村,另外一半是研究工业和劳工,都有强烈的社会主义趋向。他自己又是环保运动的自然主义者——这几种理念的趋向,使别人把匹大历史系看做激进派。其实,我们是持守自由理念,实践容忍的一群人。


我们系的二十八个人,所从事的专业相当均匀地分配在美国、西欧、东欧、南美、远东,再有一小部分是非洲和非裔研究。这种分配方式,又和一般美国大学以美国本国史为主,甚至全部集中在美国本国史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们同事之中,固然有非常激进的老共产党员,其激进的程度比当时的俄国和中国的共产党员还要厉害,是第一代最原始的共产党。其中一位最老的同事,曾经参加西班牙自愿军,介入西班牙反佛郎哥的内战。可是,另外一位同事却是极端的天主教徒。我加入匹大以后,第二年开始,同事们曾经有连续三年组织两个专题平行的讨论会,分别以工运和农村为主题;各人分别加入两组之一,也有人跨两组都参加者。我是属于农村这一组,但是只要有空,我也会去参加工运那一组旁听。这也是难得的机缘,从专业的学者讨论之中,我学到了许多对美国社会的理解。


在匹兹堡,我曾经迁徙过五次,每次的邻居都是不同的人物。将近五十年中这五次的迁徙,我深深体会到,邻居的关系如何逐渐趋于淡薄。最后这一段居住在共有的公寓,即使邻居关系淡薄,由于共同参与管理大厦的会议,在公寓事务讨论会上,会前、会后也就在近距离可以观察到,不同职业、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人的想法和作风。至于前面几次迁徙,却是邻居关系基本相当良好,也相当密切。


资料图:匹兹堡


在住家之外,当然和匹兹堡本地的华人社区有相当密切的交往。我也亲眼目睹大型钢铁业,在上个世纪黄金时代兴起的基础工业,如何经过他们的辉煌岁月,又如何逐渐蜕变。以至于到最近的新科技,包括医疗和信息,又在匹城生根、发芽,以至于茁壮。许多华人朋友,在这些企业单位服务。他们在不同年次一批批进来,又一批批离开。有人原本有着稳定的生活,忽然随着工作变动搬家,或者因为工厂减缩甚至倒闭而失去职业。这些经历,于我而言非常切身。将近五十年来,在近距离中,我观察到人生的喜怒哀乐,命运的变化无常。更重要的是,学习到如何在个人的命运之中,看到了美国大环境。


在这第一篇,我只是将自己初到美国的印象作为楔子。此后诸篇,则按照不同的题目,陈述美国六十年的变化。那些变化,不仅影响了你我之间的生活,更影响到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甚至人类文明未来的前景。是福?是祸?却谁能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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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的美国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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