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罗丨为什么章子欣成了被恶魔选中的孩子
9岁的章子欣很有福相,但很可能恰恰是这一点,让她被恶魔所选中。
直到7月13日下午,在搜索结果出来之前,绝大部分关注章子欣命运的人,都做好了最坏的预想。但是,当宁波市象山县公安局确认被当地人发现的女童尸体,正是章子欣本人的时候,很多人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住在青溪村的章子欣,距离我老家,只有5分钟车程。回老家的时候,我经常会开车经过这个已经被纳入千岛湖镇城区的村子。几个月前,经过青溪村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青溪小学马上要换新校区了。旧校区建在一个山坡上,有一段路特别陡,连校车都很难开上去,雨雪天气就更难了。从《每日人物》记者的采访中得知,章子欣很期待新校区。现在,一切期待都成了泡影。
每次回老家,如果在街上碰见附近小学的学生放学,我就会停下来观察他们一会儿。我喜欢看他们如何将口袋里的零花钱花个干净,换成烤肠、辣条或薯片;也喜欢看他们怎么聊天、打闹。我常常会找他们搭讪,问他们问题,逗他们乐。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曾无意中见过章子欣,但可以确定的是,家乡的小学生,普遍透着一股淳朴劲,像章子欣这样憨实的孩子真不少。
监控摄像里的章子欣与两名租客
流动社会中的“留守儿童”
在网络上,章子欣被标签为“留守儿童”。章子欣出事的时候,父母都在外打工,平时的生活由爷爷奶奶照料,所以她是妥妥的“留守儿童”。不过,与人们通常设想中的留守儿童有点不一样的是,章子欣是一个生活在东部村镇的留守儿童。
换句话来说,章子欣生活的地方拥有一定的流动人口,而中西部农村的留守儿童,基本是生活在一个人员固定的村镇里。
在中西部的农村,留守儿童的主要风险来自于熟人侵害和自然灾害。基层干部、小学教师群体,他们构成了留守地区的主要成年男性群体。所以,留守女童遭遇性侵,绝大多数都来自于熟人作案。由于这些地区的人口本身比较稳定,所以面对外来人口的警惕性都较强。从拐卖儿童的重灾区,通常以人流密集地为主来看,稳定的中西部农村并不是作案的好地方。
在东部发达地区,陌生人社会早已成为常态。2011年,震惊全国的“小悦悦事件”就发生在广东佛山南海,一个颇为发达的区域。小悦悦的身份,可以看作是“流动儿童”。而在千岛湖镇这样的地方,则属于东部经济欠发达的山区。一方面,由于千岛湖镇本地的就业体系,没有能够给当地年轻人提供足够的机会,所以青溪村这里存在存在不少留守儿童。另一方面,千岛湖又可以吸纳一定的外来务工人员以及可预见的大规模的游客。所以,当地又存在流动社会的特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章子欣面对的是双重风险,一重是丧失父母保护的风险,另一重是面对不可控的外来人口的风险。当然,在这起悲剧发生之前,几乎所有人都浑然不觉。
通往章子欣家的路
“淳安”与“千岛湖”
作为一个“淳安人”,我在离开家乡15年的求学、工作中,总会碰到一个挥之不去的尴尬。那就是,如果我说自己是“淳安人”,那么只要出了浙江省,基本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地方;如果说我是“千岛湖人”,那么不管全国哪里,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听过,而且对方马上表示自己去过或会去。
所以,我和章子欣实际上拥有双重地域身份,既是淳安人,又是千岛湖人。而这种双重身份背后,则横亘着一种难以弥合的撕裂。从1957年开始,一座大坝筑起,令29万原淳安、遂安县的民众进行移民。有部分前往杭嘉湖,有部分前往江西,也有部分向后靠。不管怎么说,两座县城,几乎所有民众的绝大部分家当,全部抛弃或低价处理,工厂农场被淹没,整个县的经济一落千丈。
1958年之前,淳安县是浙江省经济上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甲等县之一,而移民之后,由淳安、遂安两县合并而成的新淳安县,成了标准的贫困县。整个库区面积的98%,都在淳安县境内,这个县怎么能够不穷?
1984年12月,新安江水库被命名为“千岛湖”,这意味着原本作为本地负担的水库实现了新功能的转变,旅游业成为整个县发展的重中之重。今天,千岛湖是长三角的后花园,自称是杭州-千岛湖-黄山这条黄金旅游线路上的一颗明珠;凭借着一汪清水,千岛湖更是成了华东大城市的水资源储备地,地位提升迅速。
然而,旅游业发达地区的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你不能在旅游业中分得一杯羹,那么你就无法真正登上财富的列车。对于大多数普通村民来说,发达的旅游业除了拉升日用品的物价,提供更整洁的马路环境,并不存在其他作用。如果你不能成为体制内的一员,又不能加入广义上的旅游产业,那么外出打工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对于本地人来说,“淳安人”才是真实的,拥有历史的传承;“千岛湖人”则是虚幻的,基于品牌宣传的需要。千岛湖是有钱人的千岛湖,而淳安则是当地人的淳安,千岛湖的房价虽然高居全国五线城市第一,但首要功劳显然不能记在本地人身上。
山区人的信任方式
龙应台在她的书中,提到过她的母亲应美君来淳安寻亲祭祖的经历。在台湾岛遥祭了五十年的应美君,来到淳安后发现,原来的千山变成了千岛,她依然只能在湖面上遥祭,并且很难找准方向。
失望的美君让人心疼,但某种程度上,应美君之所以能够在后来战乱年代生存下来,而且还抚育了多位子女,还需要追溯到新安江水道的黄金历史。在抗战期间,日军始终没有进入淳安;在土地革命时期,方志敏领导下的红军曾多次穿过淳安境内。作为山区的淳安,看起来十分闭塞。但是,连接了徽州和杭州的新安江,令沿途的商业得以繁荣。美君正是这条水道的受益者,也是徽商文化的感染者。
应美君出生于1925年,比章子欣的爷爷奶奶年长了30年左右。由于大坝的修建,1950年以后的淳安人,再也没有机会接受耳濡目染式的微商熏陶,更没有渠道进入商业天堂杭州、上海等地。作为山区、革命老区的淳安,从1957年开始,还多了一重“库区”的身份。所以,章子欣的爷爷奶奶这一代人,生活的空间更加封闭,形成的民风也更加淳朴,甚至可以说是更为木讷。
青溪村位于千岛湖镇郊区,虽然不是旅游景点附近,但这些年对于外来人口已经不再稀奇。不过,章子欣爷爷奶奶这一辈人,他们淳朴的底色没有改变。更何况,来自广东化州的梁谢二人,从频繁向奶奶卖水果,到租下章家一间房,再到平素经常带孩子出门玩,步步为营,成功将自己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半熟人。
章子欣的家是一栋三层小楼(图中间位置)
50后爷爷奶奶信任世界的方式是十分简单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由于环境本身单一,所以很难识破复杂人际关系下的“套路”。换一种说法,他们的信任起点很低,一旦你稍稍表示一些友好,他们马上就会受宠若惊。老实、热情、没心机、受不住他人的恩惠,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但比例已经足够大了。
信任方式的分野
某种程度上,章子欣的爷爷奶奶是“淳安人”,而他的爸爸则属于“千岛湖人”。当梁谢二位租客提出带孩子去上海当婚礼伴童的时候,父亲章军在微信上明确表示了反对,爷爷虽然表态也跟着一起去,但明显充满了对二人的信任。
子欣父亲与租客的对话记录
在社交媒体上,责难章子欣父母和爷奶的网民并不在少数。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愿意把自己的孙女交到一对陌生人的手里好几天。一位妈妈说得好:“我女儿5岁,就算把她一个人放在楼下5秒,我都不敢。”
在大城市,所有人潜意识里都无法信任他人,只有至亲才是靠谱的,连保姆都不行。所以,摄像头、警察、保安成了人们获得安全的保障。当一个地方出了问题,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增加摄像头,增派保安等等。
但在青溪村,这里就像30年前的中国,基本是一个由本地人编织而成的熟人网络。章子欣在村里附近玩耍一会,爷爷奶奶并不会焦急万分。这种信任,曾经普遍存在于90前成长的乡村社会或者城市单位大院。但在今天,伴随着城市化的高歌猛进,乡村被吞并、老区被拆除,人们在搬进新小区的同时,熟人社会网络也变得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青溪村正处在变革的前夜,其底盘尚属于熟人社会,但已经有一定的外来人口过来租房。而对于章子欣的爷爷奶奶,他们却并没有做好这样的转变。当他们用传统山里人的信任方式来对待这对陌生男女的时候,她的全部弱点也都暴露给了对方。
夹缝中的章子欣
当章子欣的爷爷奶奶带着“给你们添麻烦了”的心情交出孙女的时候,他们对这个社会充满了让外人感到愚蠢的信任。而他们得知孙女失联、死亡的消息后,他们信任世界的方式崩塌了。填充他们内心的情绪,只有自责。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熟人社会,正在被高速流动的陌生人社会所吞噬。这并非要妖魔化流动人口,只不过,流动人口可以有外来务工者,可以有游客,也可以有游民。王学泰先生笔下的“游民社会”,与金庸小说中的“江湖”有异曲同工之妙。梁谢二位租客,与家族脱离关系多年,也没有正常职业,他们更像是一对混迹江湖的亡命鸳鸯,游荡在中国这片土地上。
尽管淳安警方第一时间排除了租客二人与宗教组织的联系,但二人如果信仰某些极端的民间宗教,并不需要跟某个具体组织有联系。退一步说,就算不存在极端民间信仰的因素,二人的自杀也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自杀,早有预谋。
如果是大城市,梁谢二人是没有机会在短短一个月内,就以朋友身份带走一户人家的孩子的;如果是在超稳定的山区村落,他们也不可能实现这一目标。后者不可能有条件长期接纳一对外省情侣,一顿饭加一宿打发他们走的概率最大。
只有在从乡村过渡到城市,从熟人社会过渡到陌生人社会的青溪村这样的地方,才可能进入二人的视野。所以,章子欣被选中,既有机缘巧合,但更有结构性的原因。正如“淳安”是乡土的、熟人社会的、制造“留守儿童”的,而“千岛湖”则是高端的、陌生人社会的、吸引外来人口的,章子欣处在两种社会、两种信任方式的夹缝之中。
章子欣处在流动社会,但她不是流动儿童,而是留守儿童;章子欣作为留守儿童,不在熟人社会,却在半陌生人社会。过渡情形中的青溪村,可以被看作是中国社会转型的一枚切片。章子欣成了被恶魔选中的那个孩子,她未能享受父母日常的保护,也未能避免租客二人射出的毒箭。
出租车监控视频拍到的章子欣
所以,面对章子欣的遇难,固然可以像很多网友那样,去责难爷爷奶奶太过轻信自己的租客,去声讨父亲和母亲的疏于照料。但我们在归咎某些人的时候,必须要去审视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不能要求山区里的村民跟我们一样敢于怀疑他人,我们也不能要求所有欠发达地区的父母守着孩子不出门打工。
我们不能代替他人思考,即便是评价对待孩子这样一个看似普通平常的问题,也必须进入当事人具体的生活语境,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行为。
原标题:《我们如何信任世界,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待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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