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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高级感,我更喜欢这里的烟火气 | 大家

闫红 大家 2019-10-12



儿子将要升初中时,我想在学校旁边租个午休的小房子。转了一大圈,稍微小点的房子都是所谓公寓,俗称筒子楼,电梯里总是很拥挤不说,走廊也很幽深,若是出现在电影里会很有味道,日复一日行走其间,很难不感到压抑。


看了很久,忽然发现学校附近有个拆迁还原小区,外观不咋地,里面却别有洞天。具体地说就是房型好,五六十平米不但能做成两居室,还南北通透。楼道是寒碜了点,大白墙,水泥地,一楼楼梯下还被居民堆了些杂物,但我盘算了一下,我上楼只要三分钟,却要在房间里待好几个小时,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在微信上跟一个中介打听,那中介大概手里没有房源,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听着别扭:“姐,拆迁户的房子你也考虑啊?


拆迁户怎么啦?拆迁户的前身是农民,谁朝上面数几代不是农民?这话似乎有点冠冕堂皇,但是我家有许多农村亲戚,我小时候喜欢去乡下玩,他们的朴实人格与苦难人生相互映照,让我生出不无歉然的同情与关心。


后来去乡下少了,在城里见到那些风尘仆仆的农民工,总有种亲切感。夏天会留心临时工棚有没有风扇,冬天的一些黄昏,和他们一起坐在小摊子上吃粉丝凉皮,听他们谈挣了多少钱,什么时候回家,心里便很自然地浮现出那些画面来,替他们归心似箭。


当然,拆迁户还原小区里的气氛更近乎城乡结合部,人们穿着普遍不入时,一楼晾晒专区,晒的那些已经褪色的大花被子很土。但是这些让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我一直都认为,城乡结合部最有时光重叠感。


几经波折,终于在这个小区找了个落脚点,简单收拾一番,搬了进来,那种跌入时光隧道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小区几乎每栋楼下都有石桌石椅,直观感觉超过大多数普通小区,每一张石桌旁都坐满了人,站着的也不少。坐着的人在打牌,站着的人在看坐着的人打牌。大清早有,傍晚有,夜晚的路灯下还有。也许人一直在换,但在我这样一个外来人眼中,那就是一幕幕不变的风景,谁说大隐隐于世?大隐明明隐于拆迁还原小区。



替我装风扇灯的师傅曾不无羡慕嫉妒恨地微微笑着,悄声说:“听说你们这小区很多人都有几套房子?”我不太了解,可能是真的,有恒产者不但有恒心,还特别有耐心,这种耐心一方面体现在打牌上,也体现在他们整体慢悠悠的生活节奏上。


比如说有好几次我倒车,让旁边的人先过,旁边那人,不管是中年男子还是大妈,经常会站到一旁主动帮我看着。我手脚不协调,尤其怕倒车,众目睽睽之下,弄得一头汗,动作越发慢了,他们也不着急。等我倒好了,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还在目送,意犹未尽的样子。


但另外一方面,我发现,在可能比这城市里大多数人都有钱的前提下,他们更多方面坚持选择守旧的生活方式。


比如我住的这个单元,一楼楼梯下,被那个老先生堆了许多的纸箱子和饮料瓶,路过它们只需要十几秒,但这十几秒带来的不适感经久不散。我都不敢随便扔纸箱和饮料瓶,怕扔出去没多久,又看到它们意气风发地对我说哈喽。


只得搬着箱子扔到老远的垃圾桶里,常常一转身,那些箱子已经消失,仿佛有人在垃圾桶旁边装了探头。有一次,我还没有回头,就听见后面咕咚咚的脚步声,两位大妈从两个方向朝垃圾桶包抄而来,还好她们没有碰头。


一个说自己先跑到,另一个说这个垃圾桶本来她就承包了。我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事情由我而起,我少不得上面劝说,对没有抢到的大妈说,我最近搬家,纸箱子很多,请她给我留个电话,我再有这类东西就给她打电话。


大妈倒也是个厚道人,后来来拿废纸箱时,总是把其他不能卖因此我不太好意思给她的垃圾也带走,省了我不少事。


其实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做法,我有时也这样。有时会突然很节省很抠门立意要活出上种红菱下种藕的紧凑——贫穷虽然不好玩,贫穷的生活方式却很好玩。


那是对困窘记忆的心有余悸,也是对未知风险的未雨绸缪,给自己留下余地,证明自己对生活的掌控能力,心理感觉上更加安全。是不是又谦虚低调又机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人类共性,程度不同,隐藏与显著有所差别而已。


我自以为不是那种狗眼看人低的人,甚至于我最为困扰的一件事就是,在我们这里,太习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这会让所有人都有一种心理上的风险,都可能被歧视,也都有可能不自觉地歧视别人,这种对抗,纯属无益的耗损,也很庸俗。我常常想,若是没有这种身份差别,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更自由更快乐一点?



但是住到这个小区之后,我发现,那种打量评判是不由自主的。这个小区里的居民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原住户,也就是俗称的拆迁户,一类是陪读的。我会忍不住地判断是原住户还是陪读的。


比如那个牵着狗的男子,手里拿的是一种可以伸缩的绳子,身着T恤,但能够看出经常锻炼的痕迹,确定是陪读的无疑了。那个衣着普通但眼神很笃定的大叔,也不像原住户。原住户虽然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眼神却不强势,可能是旧有的氛围已不再,他们的生活全面地被城市包围蚕食,眼神里便有了点在客乡的不确定感。


这种白描式的观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可一不小心,也潜藏着偏见。有一天晚上,我倒车时发现车后面有个老太太,随口跟儿子说:“我要当心不要碰到她,不然她可就有人养老了。”儿子说:“我觉得这个小区里的老人真可怜,只是在路上走,也会被人怀疑是碰瓷。


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极不合适,根据我对儿子一贯的了解,他一定不是要讽刺我,只是小孩子心思单纯,眼神清亮,不会陷入似我这般的傲慢与偏见,一下子跳到对方的角度去想。我同时感到惭愧,我凭什么预判人家会成为一个讹诈者呢,我在别的地也会这样想吗?


还有一次,是在晚上,我准备开车出门,启动时,忽然有两个孩子跑到我的车灯前,弯下腰,屁股朝向我的车头,好像是朝车头放了一个屁,然后大笑着跑开了。


我继续朝前开,路过两个扯着大嗓门聊天的女人,这个小区的人嗓门普遍大,另外就是喜欢在户外待着,一到傍晚,楼下就成了声音的海洋,那叫一个欢声笑语,间杂着鸡飞狗跳。我忍不住跟儿子说:“你要记着,嗓门是和一个人的教养成反比的。”儿子说:“她们只是习惯了这样,就像你习惯谈论教养。


这句话倒是相当尖锐了,我再一次惭愧之余也要为这句话鼓掌,如果这里的人习惯了大声说话而且能接受别人大声说话,又和教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的,不只是我,而是我们太容易对别人的不同进行道德谴责,但动辄拿教养的帽子压人才是真正的缺乏教养。


在这个小区住了不短的时间了,朋友听说了,都对我的选择感到诧异。有个朋友亲自登门后,表示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我还想带更多的朋友来,因为我实在喜欢这个地方。我对儿子说:“你的三观我是很欣赏的。”儿子麻利地接腔:“就是字写得不太好”。这,这是被我套路了多少回啊?


三分钟就能抵达一个巨大的菜市场,换个方向,三分钟就能抵达一个政府出资的免费阅览室。我有次在那里看完一本张爱玲的《重访边城》,临走时一个老先生坐到我对面,手里拿着一本《司马懿》和一本《年羹尧之死》。



居民很友善。很多人都用那种带窗纱的,可以打开一部分的门,我有时很没礼貌朝里面看,若是不小心和里面的眼神对上了,常常能遇到一个温和的笑脸。


也有不那么舒服的地方,除了楼梯下的纸箱子,还有明明车位是竖着的,那些车偏偏都要横着停,浪费很多空间;再有,墙上有人贴了宣传单,建议大家都不要交物业费,可是这个小区的物业费已经很低了。但是想到这个小区的前世今生,就觉得尽可原谅,很多地方已经在变好不是吗?这已经很难得了。


我想我喜欢这个小区的缘故,是因为我在这里能看到社会底色,我们的情感方式、生活习惯,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草根了一点,没有一点高级感,但有多少被津津乐道的所谓高级感,是强努着的虚幻,相形之下,这里更像家园。我每到一个新地方,起初心里总会有点怕,这个小区,一直让我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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