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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公众号「冯唐」（ID：fengtang1971）
我怕冷，清晨的街道尤是。寒流挤压让空气凝固，行人裹着大大小小的外套，像一个个柜子，在路上挪来挪去。
早晨路过左家庄，发现街边一栋建筑闪烁着高饱和的荧光绿，很抢镜，隔很远就映入眼帘，走近才认出是三源里菜市场。我爱吃，但不会做菜，典型的好吃懒做。我少有的菜市场记忆大多和老爸相关。老爸是家里的主厨，煎炒烹炸，样样通。老爷子做了一辈子饭，我记忆中，他从菜市场拎回来几条扑腾着的活鱼，去鳞、下锅、勾汤、上桌，就成了计划经济时代一家人的美味大餐。三年前，老妈生日那天，老爷子吃完面条，就走了。三年间，我一直断断续续在写一部关于老爸的长篇小说，名字叫做《我爸认识所有的鱼》。带着好奇心，我进到三源里菜市场逛了逛。进门一条主通道，两旁是一个个档口，这座菜市场90年代初就有了，地处二环和三环间的东北夹角地带，新源里、香河园、左家庄一带的小伙伴，应该都很熟悉。近年来，由于离燕莎一片的使馆区也近，老外、年轻朋友们，还有讲究吃的老饕，都特别喜欢来这儿买菜，他们认可这里食材的品质。三源里也成了一个时髦人群的聚集地。这几天来这里买菜，能看到和平时不太一样的菜市场，通道里、过道间、门脸上都贴上了荧光绿标志。绿色的贴纸，上面有中文也有英文，黑色的印刷体，视觉强烈，热气腾腾。这种风格，我不太懂，拍下照片发给小伙伴儿，他们告诉我这叫“撞色”。“年轻人喜欢的潮牌都这样，拼贴感，视觉本身有冲突，释放个性。”这是设计小伙伴儿告诉我的。我听得懂潜台词，是说我老土了。继续逛菜市场。一问得知，腾讯新闻和宝马重新装扮了三源里菜市场，鼓励大家有自己的审美态度，逛逛菜市场买买菜，都可以捯饬地很有腔调很有型。我觉得很不错，审美不应该与大众有距离，要从群众中来也更要到群众中去，真实做自己，真实表达，爱吃大蒜，爱吃大葱，就不用非说喜欢牛油果和花椰菜。审美更应该是一种日常生活。在菜市场里看到成堆的大白菜，我就很开心。我们靠着大白菜，度过了多少个漫长的冬天啊。我和我上下几代人成长和生活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代，从赤贫一步跨到全球化和中等收入陷阱。1980年左右，我衣服的主要来源是我哥穿旧了的、身体长大穿不了的衣服，每年春节前能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服；大白菜是我们冬天的主菜，炖白菜、炒白菜、白菜馅儿饺子、拌白菜，为数不多的变化是粉丝白菜和萝卜炖白菜；我们一家五口住在二十平米的房子里，解决住房条件的主要方式是哥哥去外地上大学去了、姐姐去外地上大学去了；上下小学靠双腿，上下中学靠自行车。我环顾四周，周围小伙伴儿们的情况也和我差不多，衣食住行都类似，体脂含量和鸡鸡大小都相同，贫富均匀，不易伤心。2019年左右，我打开衣橱，我下半生一丝不买，衣服也够穿了；我开始担心肥胖，肥胖和多种慢性病以及肿瘤有非常明确的相关性；我房子的一些角落我一年也没去过一次，我不确定今生有足够的时间能够把每个角落都收拾利落；车堵在建国门，车堵在双井桥，车堵在国贸桥，我重新开始跑步和走路，十公里之内，双腿比四轮更靠谱。我环顾四周，周围小伙伴儿们的情况也和我差不多，但是体脂含量和鸡鸡大小差异很大，三观的差异更大，苟富贵勿相忘，校花零落，伤心不已。我老妈说：“你们这一代有挣钱的自由，已经是老天开眼。什么爱啊，美啊，都是暂时的，扯蛋。学业、事业、前途，永恒。永恒的是，钱、钱、钱。”这话我当然不完全认同。爱很重要，美也很重要，花钱也买不来。爱的感觉大家都知道，美的滋味却不是人人都懂得。我们几个同龄人聚餐，有人提议喝点好红酒，我问：“什么是好红酒？”此人答：“波尔多。波尔多产的红酒就是好红酒。”如果说我们有了相当的技能、知识、智商甚至情商，我们的美商却接近于零，我们开始盲目崇拜一切似乎有美感的东西：香港日历上的港姐、台湾的唯美散文、法国红酒、德国制造、英国传统、名字是四个字的一切日本人。环顾四周，周围多数小伙伴儿们，很多还是在如此的文化崇拜和审美跟随中。也有一些开始重新审视，建立自己的独立审美，他们开始问自己内心想问的美感问题：如何建立自己个人的审美体系？为什么看到真正好看的女生和男生会想到如花似玉？为什么有些所谓艺术品的技巧一塌糊涂但是就像村里寡妇一样令人畅想不已？为什么看到一些物件会爱不释手、心生贪欲？为什么天空一无所有但是总能给我们安慰？过去二十年中，关于美，我脑海里一直有好几个根深蒂固的问题：什么是美？谁制定美的标准？有类似于情商、智商一样的美商吗？如果有，美商是天生的还是能被后天教化的？如果能被后天教化，如何提升审美？这些问题汇合成一个通俗问题，一个人想要美美哒，而不流俗，他怎样才能办到呢？2000年，我MBA毕业，从美国回到北京，我身上有22年学校教育，我会骨髓穿刺、静脉注射、细胞养殖、唐诗三百首、公司估值模型、一百米半自动步枪慢射、和小姐姐长时间聊天、辨认北方主要植物以及北半球星空主要星座……但是我不知道古玉为什么涉及灵魂、新玉为什么通常没有古玉动人；不知道建盏为何物；不知道宋瓷和搪瓷哪个更美，喜欢雍正的人为什么鄙视喜欢乾隆的人。二十年间，我飞行的里程可以绕地球很多圈，开没完没了的会，见各色各样的人，喝过无数大酒，在世界不同的地方醒来过，看过一个个城市凌晨四点的模样。我坚持写作、跑步，我开始喜欢喝茶，写大字，我自认为是个还不错的诗人。诗人是我最想要保有的身份，诗人是美的发现者。我们建立自己审美体系的方式不尽相同，常见方式包括：有个涉及美的爱好，比如古典音乐、宋代绘画、岩茶、红酒、合香，由浅入深，越来越深；逛博物馆，每到一个城市，留出半天，去这个城市里最好的两三个博物馆，看看专业人士会从人类漫长的妙曼和丑陋之中选取了什么；放下手机，沉迷自然，试图走遍全世界所有自然遗产……比如，痴迷于每两三年中遇见的最好看的那个女生，不必破坏国法和家法，但坐观罗敷。
本文作者冯唐，原发微信公众号「冯唐」（ID：fengtang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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