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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丰:为什么我敢说成都是有文化的城市

2015-11-11 张丰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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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成都,腾讯大家讲堂
人们聚在一起听流沙河讲诗,讲那些在远古的河边发生的故事
2015年11月11日,流沙河先生八十四寿辰
成都作家撰文,试着解开一座城市的文脉


独立作家周成林在新书《爱与希望的小街》中,写他80年代初在四川省文联对面杂货店看到流沙河先生时的情景:“那是冬天,他系着围巾,裹了一件大衣,双手插在衣袋内,干瘪的核桃小脸我一眼就认出来。只是我生性不幸逆反,不论何时何地,遇到我喜欢与崇敬的人,我从不愿意超女粉丝那样大声尖叫释放什么激情,我从无追星习惯,也不热衷请人签名。所以,我只是偷偷打量他,内心激动,脸上平静。”


但是,成都毕竟是一个追星的城市。不久前,流沙河在腾讯大家讲堂开讲《诗经》,现场限制40人入场,虽然时间安排在周五的上午10点,最后进来的人仍超出了一倍。讲座结束,签名,访谈,已是中午12点半,流沙河先生想快步走出书店,但是被那些追星的青年拦住。他们要求合影,老先生也都爽快答应。


▲流沙河先生。一见摄影,摄影师:反正


听流沙河讲《诗经》,有一种迷人的仪式感。他不用现在流行的PPT,而是用黑板。在开讲之前,他用粉笔把《蒹葭》与《汉广》工整地抄在黑板上,这是两块新添置的黑板,上一次讲座那块连同板书,已经被人搬走收藏了。人人手持智能手机的时代,可以通过网络搜索获取新知,而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坐在那儿,就像小时候坐在教室里一样。


这两首诗,都曾入选过课本,大家耳熟能详,普遍以为这是爱情经典。“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广》)与儒家那种政治解读相比,理解为爱情诗,似乎更符合人性,但是流沙河认为,这两首诗所描绘的既不是政治,也不是爱情,而是与河流相关的民俗活动。(详细讲座内容见即将上线的视频)


这个解释和流沙河早年钱塘江观潮的体验有关。远看大潮将至,身边的人潮率先站起,“来啦”,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其实还并没有来。等一会大潮真正来了,人们反而比较安静。“来啦”,这是不由自主的、震撼人心的呼唤,流沙河经过考证发现,古人观潮,也是如此这般先欢呼一声“来啦”。这喊声,近乎遗传学的传承,因为从来没有人经过什么专门的观潮培训,这一声“来啦”,既发自内心,又回应了先人。这是什么样的什么力量?流沙河先人认为,这来源于祭祀活动。春秋时期,生活在大河边的人们,祭祀河神,是一种最常见的民俗活动。


▲流沙河先生。一见摄影,摄影师:反正


流沙河先生将自己的这一系列讲座命名为“《诗经》点醒”,对我来说,这个解释真是“点醒”了我。我想起海子的诗句“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为河流命名,大概也是来源于这种祭祀活动?在《诗经》中,有很多写河流的诗篇,不仅有上述汉江(“汉之广矣”)这样有名的大河,也有没那么有名气的河流,比如淇河(“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这些河流,从古至今都使用着同样“温暖的名字”,但是居住在河边的人们,却经历着无数的悲欢离合。淇河在河南,我曾漫步在河边,它并不宽阔,你很难想象,这清澈而安静的河流,竟是从《诗经》中流过来的。


这就是文化。如今的中国,很多河流都消失了,在成都,很多以“桥”命名的地方,也找不到河了。但是,人们仍然愿意聚在一起听流沙河讲诗,讲这些在远古的河边发生的故事,是内心中“来啦”的呼唤,也是流沙河先生的魅力使然。研究《诗经》的专家不少,但能讲这么好的,恐怕还没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用看任何材料,引用大量原文而不出错,仅仅这一点就不是靠PPT混教室的教授们所能及的。这是纯粹民间的传承,是一个读书人漫长坚持之后的自然修为,这种坚持最初是由于兴趣,最后则发展为责任。除了讲《诗经》外,流沙河先生还在成都图书馆讲唐诗,每次讲两三首。这是成都人最大的福利,但是非常可惜的是,在现代传媒新闻观的考量之下,这样的讲座,见诸报端往往只有两三百字, 真是现代性悲哀之一种。


流沙河先生最初是写现代诗歌的。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课本里有一首《就是那一只蟋蟀》,就是他的作品。我着迷的不是这首诗的主体部分,而是前言——台湾诗人Y先生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课本的注释告诉我,Y就是余光中,台湾著名诗人。我那时感兴趣的是,一个台湾诗人和一只四川乡下的蟋蟀,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这是我对流沙河先生的全部印象,等我到了成都,知道他是本地的一个文化名人,很多餐馆、书店的店招,都是他写的,包括我最喜欢的“弘文书局”。他以自己的方式,滋润着这座城市。


他是这座城市的孩子。1956年,中国作家下回文学讲习所要留他在北京工作,他说不,不愿做北京人,“但愿循我灵魂之所安恬,做我的成都人”。在回成都的路上,他写下了《草木篇》,其中有一则叫《藤》:“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上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据说,这首诗寓意是一些小人靠着阿谀奉承攀附党,最终会像藤缠树一样毁了党。1957年赫鲁晓夫否定斯大林的报告,引起了中共的警惕,《草木篇》在四川省内、在北京上海都被批判了,毛泽东两次公开讲话特意提到《草木篇》,说《草木篇》是“政治思想问题”。最终,他被打成极右派分子,帽子一戴就是20年。


这座城市的温情之处就在于,即使被打成极右派分子,流沙河仍然有书读。在成都北郊凤凰山劳改,白天他不得不学习《红旗》,但是在夜晚,他仍然可以挑灯苦读《说文解字段注》这样的古籍,所谓“百日红旗瞒场长,晚窗偷得读书灯”。他的幸运,还在于能得到像车辐这样的老先生的支持。50年代,流沙河出第一本诗集,送给车辐时就写着“车辐吾师指教”。车辐不但知道他读书,在他劳改时,还帮组他拉车,“派来助我拉车的人多矣,唯先生最卖力”,“背心短裤,满脸汗尘,仍有那么多曲艺界乃至川剧界的老朋友向他鞠躬问好”。


这就是文化。这种对文化人的尊重,在最寒冷的时刻,也能给读书人以温暖。一个城市的文脉,就这样得以传承。或许有了这样的经历,流沙河先生对爱读书的年轻人特别喜欢,他曾提到与冉云飞的交往,“相互对谈,欢声撤户,甚至快活,真学友也”,“有一天见他一边读一边走,读到会心处,脸上还带笑。拦住问读的啥,原来是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放他走后,回头目送,见他低头还在走读,穿行在人群中”。这是喜爱,某种程度上比关爱扶持更重要,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对后辈的鼓励是最大的。


最近几十年,中国的城市按照统一的样式发展,从建筑来看,城市之间是越来越像了。在成都的一条街道上,左边是攀枝花银行,右边是大连银行,把你空投在这条街上,你如何能够认出这是哪里?很多以“历史文化名城”命名的城市,其实不过是在说这里在历史上有过不少名人。济南有一个文化长廊,里面供奉着12个文化名人的雕塑,最年轻的是蒲松龄,也已经去世了300年了。


真正有文化的城市,必然会有这样一些文化人:他们爱自己的城市,对这个城市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因为惰性或者习惯,他们不愿或很少到别的城市去生活,从而发展出对所在城市的深爱,这种深爱往往让他们拿起笔来,深入研究这座城市的过往,从而,当下与过往对接,让一座城市的文脉得以形成。有了车辐、流沙河、冉云飞,我们可以说,成都是一个有文化的城市。


不过,文化与城市的关系有时也是暧昧不明的。流沙河讲座的主办方曾看重一个名人故居,那里安静幽美,将是一个讲《诗经》的好地方,故居的管理方却很犹豫:流沙河先生的讲座会不会有点敏感?流沙河先生曾感叹,自己的右派帽子戴了20年才摘掉。而在有些人的心中,到现在还没摘呢。


▲流沙河先生。一见摄影,摄影师:反正


活动预告】从9月开始,腾讯大家讲堂邀请流沙河先生讲中国古典文化——“诗经点醒”,预计十讲,每月下旬在成都开讲。此系列讲座将陆续制作成视频,在腾讯视频播出。敬请期待。


(本文原标题为《在成都,人们总能认出流沙河》)



作者:张丰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读书人,媒体人,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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