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宏：谁才是国家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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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5月，我有机会再访伦敦，拜访师友之外，照例光顾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几家书店，包括知名的二手书店史古伯书店（Skoobs Books）和嘉德书店（Judd Books），重温寻书买书的乐趣。
接着，又信步造访一家由英国社会主义工人党所开设的左翼书店；这家名为“书签”（Bookmarks）的书店坐落于大英博物馆附近，标榜“解放你的心灵”，长年伫立在伦敦市中心的位置，贩卖大量不可能畅销的左翼书籍，不停歇地滋养着仍然怀揣着公平正义价值追求的素朴心灵，曾被英国工党老将托尼·本恩（Tony Benn）赞誉为“行动者的大学”。在我重访“书签”之日，适逢托尼·本恩已仙逝月余（他在2014年3月14日辞世），但他对这家书店的赞语，仍不住回荡在耳际。
“书签”书店门口贴着一张海报，非常应景地纪念届满三十周年的英国矿工大罢工事件（the Miners’ Strike of 1984-1985）。浮现脑际的疑问是：已经过去了30年的这场英国矿工大罢工，到底有什么特别，让英国人还为此念念不忘？
▲英国矿工大罢工三十周年纪念活动海报，罗世宏摄
原来，这场曾让大不列颠陷入空前分裂状态的大罢工起于1984年3月5日，中间历经寒冷的冬天，直到1985年3月3日才结束，刚好为期一年，可谓有史以来持续最久的一场罢工。英国矿工为什么发起这场大罢工？为什么罢工会持续长达一年？这一年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三十年后，我们又该如何评价这场大罢工？而有着“地表上最强大工会”称号的英国矿工工会，又是怎么一步步被撒切尔夫人领导的保守党政府摧毁的？故事必须从更早的1946年以及1972—1974年说起。
煤矿业，曾经撑起工业革命的进程，在英国本土产业中占据特殊地位。1946年，英国工党政府将全部煤矿收归国营，当时矿区有980处，矿工总数有70多万人。此前，在英国煤矿业的极盛时期，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全英国有3000多处矿场，100多万名矿工。
1972年和1974年，在保守党的治理下，饱受关闭矿坑和失业威胁的英国矿工因为工资和加班问题发动了两场罢工，两度都获得胜利。恼羞成怒的保守党党魁兼首相悉斯（Edward Heath）宣布提前举行大选，并且公开放话让英国选民决定“是谁在统治这个国家，我们还是矿工们”？选民果然做了决定，保守党大败，悉斯政府也因此垮台。自此，接替保守党党魁一职的撒切尔夫人将英国矿工工会及其领袖斯卡吉尔（Arthur Scargill）当作眼中钉，展开了其后长达近二十年的复仇行动。
在撒切尔夫人眼里，矿工工会所代表的强大工会力量，不仅曾让保守党充满羞辱地下台，也是保守党执政的绊脚石，因为工会信奉的是二次大战之后形成的英国社会民主（social democracy）体制共识，与撒切尔夫人和保守党主张的自由市场概念有如水火般不相容。因此，1977年保守党国会议员雷德利（Nicholas Ridley）秘密草拟了一份对付工会的战略计划，并且在撒切尔夫人重新取得政权后施行。这份在1978年5月被《经济学人》揭露的“雷德利计划”，认定国营事业如铁路、钢铁和煤矿的工人是保守党的敌人，未来应发动大规模关厂计划，以压缩工会的政治力量，并逐步将具有获利能力的国营事业私有化（卖给私人资本）。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雷德利计划”详列了一些手段，包括：选择先制服力量较弱的产业工会（如英国钢铁），暂时对力量较强的产业工会如英国煤矿工会让步，再伺机与其对决；储备充足的煤矿库存，降低未来煤矿工人罢工对发电厂的冲击；增加燃煤的进口量；加快将燃煤发电厂改成燃油发电厂的进度；强化警权，扩充可随时机动部署的镇暴警力；雇用未加入工会的运煤司机；削减罢工工人的家人原本可以领取的各项政府津贴……
▲撒切尔夫人
1979年，撒切尔夫人领导保守党重获政权之后，果真照表操课，逐步实施这个计划。不只如此，她还通过几次修改《工会法》和《就业法》，大幅限制工会权利，增加工会发动罢工的难度，并且削减工会的政治影响力。
上台后已连番制服几个国营事业工会的撒切尔夫人，在刚打赢福克兰群岛（英国对马尔维纳斯群岛的称呼）战争的爱国主义氛围下，再度赢得1983年大选。胜选后，撒切尔夫人旋即宣布任命伊恩·麦格雷戈（Ian MacGregor）出任全国煤矿委员会（煤委会）主席。此前，麦格雷戈被任命为英国钢铁公司主席，任内推动裁员不遗余力，在短短两年之间，将英钢原本雇用的16.6万员工裁减为7.1万人，并将亏损从18亿英镑缩减为2.5亿英镑。撒切尔夫人显然看重他治理英钢的“卓越”绩效，但英国煤矿工会相当不以为然，工会主席亚瑟·斯卡吉尔（Arthur Scargill）更批评他是“英国工业的屠夫”，麦格雷戈则反批英国煤矿工人的生产力“比美国的女矿工都还不如”。
到任后，带着任务而来的煤委会主席麦格雷戈立即宣布，将在次年关闭约克夏南部地区的20个面临亏损问题的矿坑，裁员2万名煤矿工人。这种纯粹因为经济因素而贸然关闭矿坑的强硬作风，引起矿工工会的反弹，后者主张只有矿源枯竭的煤矿坑才可以关闭。在不信任撒切尔夫人的工会主席斯卡吉尔领导下，煤矿工人对于山雨欲来的关厂裁员风险，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斯卡吉尔指控，政府不只关闭20个矿坑，而是打算关闭70个矿坑，呼吁矿工为了工作权和矿区文化的存续挺身反抗。麦格雷戈立刻否认斯卡吉尔的指控，公开声明并没有要关闭更多矿坑的计划。（事实证明斯卡吉尔的所言不虚，后来揭露的当年内阁文件显示，麦格雷戈确实着手大规模关闭矿坑的计划，而且不只是斯卡吉尔当时说的70个，而是75个矿坑！）
1984年3月5日，面临关厂失业命运的康特沃德矿区的6000名矿工投票通过罢工，罢工行动如野火燎原，迅速扩散到各地矿区。3月12日，英国当时163个矿坑当中，已有81个矿坑的10万名矿工加入罢工行动。其后，几个月内，有高达八成至九成的矿工加入。
面对煤矿工人的罢工行动，“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强硬回击。在回忆录《唐宁街岁月》里，撒切尔夫人指控参加罢工的矿工是“暴民”，指控领导罢工的工会领袖斯卡吉尔等人是“一群不择手段、不惜任何代价要将马克思乌托邦硬套在英国之上的革命份子……对这伙人来说，民主体制只是通往马克思乌托邦长征路上的一个讨人厌的障碍”。
此外，撒切尔夫人私下对一群保守党国会议员演说时指出：“我们必须与福克兰群岛里的敌人交战。我们已经意识到内部的敌人，他们更难对付，也是对自由的更大威胁。”在撒切尔夫人私下演说的内容外流之后，引起广大矿工群众的愤怒，因为矿工家庭当中有不少人刚在福克兰群岛战役中为国捐躯。这种将罢工中的煤矿工人及工会领袖视为“内部敌人”（the enemies within）的强硬态度，也可透露撒切尔夫人如何痛恨捍卫罢工权利的劳工阶级。
▲英国工人罢工
双方的对立矛盾激烈到了这个地步，双方都已没有退路，也侧面说明了为什么英国煤矿工人必须挺身罢工，以及这场大罢工为什么会持续长达一年之久。道理很简单，面对已经铁了心要摧毁广大矿工生计和英国煤矿业的撒切尔夫人，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澈明白：除了抗争，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别的出路。
大罢工结束至今三十年来，越来越多历史事实逐渐掀开帷幕。人们渐渐知道，在英国矿工大罢工背后，存在着大量过去少有人知的内情：撒切尔夫人运筹帷幄，秘密且滥用权力对抗英国矿工的情节，充满戏剧元素，几乎有如007电影。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至今仍被一些人奉为偶像的撒切尔夫人竟然如此违法滥权！
事实显示，撒切尔夫人在对抗英国矿工的过程里，还真的像007电影那样，动用了“军情五处”（MI5）及“政府通信总部”（GCHQ）的情治人员（因为撒切尔夫人早已把矿工工会领袖、人称“亚瑟王”的斯卡吉尔视为英国的“内部敌人”、 “颠覆分子”），也真的有像是“M女士”这样的情治单位女主管为撒切尔夫人效力，以及像斯诺登这样的仗义之士后来揭露其中的黑幕。
有越来越多证据显示，撒切尔夫人早就有备而来，从未打算做任何让步。她不只不满警方面对纠察线的罢工者太过软弱，而且还亲自要求警方要硬起来，自此，挥舞警棍、施放催泪瓦斯，以及骑马冲撞罢工纠察线的滥用警权行为越来越常出现在罢工现场，恣意逮捕罢工工人、甚至半夜进入矿工小区挑臖骚扰的行为也所在多有。越来越多证据显示，当时的英国警方已逾越了法律的界线，错乱了自己的角色，从本该是罢工现场维持秩序、保护不愿参加罢工的少数煤矿工人进厂工作的中立执法者角色，变成了一头粗暴扑向罢工者的猛兽。
特别是在1984年6月18日发生在欧格里夫焦化厂的警民冲突流血事件。英国警方故意设下陷阱，先是放任多达数千名的罢工者靠近焦化厂，继而以全副武装的优势警力（从英国各地抽调而来的机动镇暴警察）围困罢工群众，并用骑警冲撞群众。原本在现场“踢足球玩乐”、“情绪稳定”的罢工者，手无寸铁地面对来自大批镇暴警察的暴力攻击，方才被迫就地捡拾石块反击。在很多现场目击者的证词里，那根本是一场“未暴先镇”的警察暴力行为！工会领袖斯卡吉尔也在冲突中被警察打伤。在这场被称作“欧格里夫战役”（The Battle of Orgreave）的警民暴力冲突后，警方逮捕并起诉其中的93名负责罢工纠察的工会成员以“暴动”、“非法集会”等罪名。（后来，法院在1987年判决警方对罢工者的控诉统统不成立。而涉嫌伪造目击者证词、“蓄意攻击、非法逮捕与恶意起诉”的警方，反遭其中43名罢工者告上法庭，最终在警方认错下而达成庭外和解，由警方支付其中39人高达42.5万英镑的赔偿金和10万英镑的诉讼费用。）
▲工人与警察
不只驱使警方滥用警权，撒切尔夫人还动用军情五处及政府通信总部的情治人员对付矿工工会。在撒切尔夫人授意下，情治单位发动的是一场“反颠覆”秘密任务，用来对付经过合法选举产生的工会领袖。在大罢工期间，情治单位采取各种手段，包括秘密资助一些照常上工的“工贼”，秘密执行大规模的电子监控，并且企图抹黑、搞臭工会领袖。在后来的许多调查报导和纪录片问世之后，许多肮脏的内幕逐渐浮出台面：军情五处的情报员出身、后被拔擢为英国政府通信总部首长的史黛拉·雷明顿（Stella Rimington），被证实是大罢工期间负责“监控”工会运动的幕后操盘手，用了许多肮脏手段对付被情报机构视为“颠覆分子”的工会领袖；而罗杰·温莎（Roger Windsor），这位大罢工期间的矿工工会执行长，竟然是雷明顿派去渗透矿工工会的军情五处干员，任务是“负责搞乱并且暗中破坏”工会及其罢工行动，向政府汇报工会的内部会议情况。英国政府和部分媒体（特别是媒体大亨罗伯·马克斯韦尔拥有的《每日镜报》）指控，斯卡吉尔侵占罢工基金，并用以支付自己的房屋按揭。不只如此，该报还指控斯卡吉尔接受利比亚独裁领袖卡扎菲的资助，甚至还要求对方提供枪械。另外一个指控是，斯卡吉尔将据称是苏联矿工捐赠的100万至1000万英镑，挪用于成立一个包藏政治意图的秘密信托。
这些指控后来都一一被证明是诬陷。但这些不实指控，罔顾事实，继续连篇累牍地在《每日镜报》流转了几个月。一直到1990年末，一位任职英国政府通信总部电子监控部门的雇员向《卫报》报料，这背后是一场针对英国矿工的“秘密战争”，真相才逐渐大白：是撒切尔夫人亲自下令发动“把斯卡吉尔搞臭”的秘密行动，不只在大罢工期间，大罢工之后也持续进行。此外，撒切尔夫人还违反法令，下令动用英美的电子监控网络，用于反工会的操作，包括监控工会成员的活动。英国情报总部派去工会潜伏的卧底人员后来也证实，英国情治单位直接涉入《每日镜报》搞臭斯卡吉尔的密谋。
这场为期一年的煤矿工人大罢工，终于在1985年3月3日落幕。在整个罢工期间，有多达2万名矿工受伤，近万名矿工曾遭警方逮捕，其中200人遭到关押，更有多达551起关于警方滥用警权的申诉案件。英国煤矿工人最终毫无所获、充满羞辱感地回到矿坑复工，因为他们实在已经弹尽援绝，长时间陷入贫困和饥饿状态，甚至部分矿工还因此付出了妻离子散的代价。但根据许多口述历史和报导，许多当年参加罢工的老人表示，如果时光倒流，他们还是会再次挺身罢工对抗撒切尔夫人；问他们后不后悔，许多前矿工并说不后悔，唯一的后悔是罢工最后以失败落幕。
不择手段、动用整个国家机器对抗煤矿工人的撒切尔夫人获得最终胜利。从此，英国被毫不迟疑走上全面私有化、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轨道。
在这场大罢工落幕之后，撒切尔夫人没有停止关闭矿坑、裁减矿工与私有化的脚步。在1983至1990年之间，英国煤产量从9000万吨降至7600万吨，降幅为16％，但矿工人数降幅高达64％，从181000人减少为65000人，开采中的矿坑从170个减少为73个。整个英国煤炭行业终于在1994年12月完全被私有化。至2014年为止，继续开采中的煤矿坑只剩下3个，但最后一个矿坑（亦即凯灵利矿坑，位于约克郡西北部，1965年起开采，极盛時期雇用多达2000名矿工），也终于在今年12月15日左右关闭。在凯灵利矿坑工作的200名矿工在8月已经被资遣，许多在那里工作长达40多年的老矿工直到被资遣前一天才接到通知。而剩下的500名矿工，也将随着矿坑在12月关闭而失业。
▲煤矿工人在英国成为历史
有位当年曾亲眼目睹警方如何暴力对待矿工的英国记者唐纳德·麦金泰尔（Donald MacIntyre）在三十年后重访一些煤矿矿区，他发现已有不少矿区人去楼空，宛若鬼城。一个1993年被废弃矿坑的矿工工会支部旧址附近，后来变成了英国富豪麦克·艾希利（Mike Ashley）所拥有的大型物流仓库；当年曾经参加罢工的一个老人说，“我从未见到艾希利本人，因为他总是搭直升机匆匆去来。”这间大型物流仓库有5000名工人，全都是由两家人力派遣公司依据“零工时契约”（zero-hour contracts）的方式雇用，受雇者的工作权缺乏任何保障。麦金泰尔采访时发现，在2014年的元旦那一天，在这座物流仓库的女厕里发现了一名刚出生就被丢弃的婴儿，母亲是来自东欧的移民工。物流仓库的员工对此议论纷纷：受雇员工若是有六次微小的违规纪录，就会被资方扫地出门，失去工作；据说，这位抛弃新生婴儿的妇女此前在怀孕期间已多次违规，逼近即将被开除的上限了。
后见之明，如果三十年前的这场英国煤矿工人大罢工最终能取得胜利，现在英国劳动阶级的处境应会大不相同。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他们当年的大罢工行动取得胜利，撒切尔夫人其后所启动的一连串苛刻对待劳工的政策不会这么顺利实现，今天的英国工人也应该会活得更体面，更有尊严。无怪乎，英国劳工阶级，特别是当年的煤矿工人，至今仍然深切痛恨撒切尔夫人，因为是她用权力和偏见摧毁了历史悠久的英国煤矿业，毁掉了一代人的人生和尊严。矿工，还是撒切尔夫人，到底谁才是国家的敌人？我想，关于这个充满争议的问题，随着越来越多的历史事实浮现，大部分的英国人应该会越来越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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