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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宫斗剧是在召唤“多妻制”吗

2015-12-25 张经纬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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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后宫中绝大多数“佳丽”而言,多妻制对她们造成的结果,意味着被埋没的黯淡人生,断然没有《甄嬛传》或《芈月传》中主角的熠熠光环。


前不久,戴锦华老师一篇《“多妻制”的幽灵被资本复活》的访谈文章在网络热转。说到“多妻制”时,她进一步提到“《甄嬛传》是最典型的例子了吧?这样一部讲述‘宫斗’的电视剧,却能唤起社会各个阶层的认同和喜爱,甚至主要是女性的欢迎。这充分说明那样一种多妻制的结构,依然存在于广大民众的心理中。”从中,她得出结论“在今天的中国,资本已然召唤和复活了那个多妻制的幽灵。一个男性占有多少女性,是跟他占有的权力和资本成正比的。”

这个有趣的话题,至少呈现了两部分信息,第一,这样一部讲述“宫斗”的电视剧,的确很受各阶层观众,尤其是女性的欢迎。第二,这些被冠以“宫斗”特征的连续剧,被认为替一种业已被现代社会淘汰的婚姻制度——多妻制——唱了赞歌,宣扬了男性拥有权力、资本就能占有更多女性的腐朽思想。

这样一种批判无疑是重要的,因为反思是文化研究的核心价值。然而,这类“宫斗剧”受到欢迎也是不假。那么,我们这些生活在21世纪的现代观众是否真的缺乏判断,醉心于那些已经过时的价值观念,不愿做当代社会的自由女性,反而幻想着穿越到王朝时代,成为君主辇下的宠姬?把一段段宏大的历史,消解成宫闱中的勾心斗角的后宫争芳?

要了解这些“宫斗”戏剧背后的隐喻,或许需要我们剥开“多妻制”的外衣,看看那些与众不同的宫斗故事到底说了什么。



多妻制到底是什么?

多妻制,似乎是此类剧情的核心。在一个一夫多妻的大家庭中,拥有一个男性家长和多位妻子,但主人公通常不是这位于中心的男性,而是这些妻子之一。按照剧情需要,作为主人公的女性往往出身卑微(在某些剧情中还是从现代社会中的职场白领“穿越”过去的),但“天生丽质难自弃”,进入宫廷。又因为心地善良,外加各种机缘巧合(“主角光环”),承蒙君泽。再往后的剧情,我们都很熟悉,这位新晋的妻子,将与君王的其他妻子展开智勇、灵肉等多角度、多层次的斗争——我们俗称的“宫斗”——这是该类剧集最吸引观众的卖点。但毫无悬念的是,主角的善良和智慧是她最重要的法宝,总能为她化险为夷,渡过难关,用天性纯良化敌为友,为己所用,或令敌人自惭形秽,自绝于世。最终,这位主角或者让自己的孩子攀上王位,成为天子之母,自己垂帘听政,登顶人生巅峰;或者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独享君王之幸,成为政令所出的影子君主,登上人生顶峰。

多妻制真是这样的吗?有人会纳闷。虽然据信“一夫一妻”是现代婚姻法出现之后的产物,但在此之前,“多偶婚”的历史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漫长。早期人类社会都是以狩猎采集为生,一块土地上的物产有限,所以人口需要不断迁移,那么以“一男一女”这样最基本繁衍单位为核心,加上他们的未成年子女和父母组成的小群体,就是满足这一生产、生殖需求的最基本社会形态了。推想一下,我们今天的社会再生产单元其实也差不多是这样的。

那么,一妻多夫是如何出现的,人类繁衍,离不开基因交换。正如伟大的列维-斯特劳斯指出的那样,婚姻并不是两个个体之间的事情,而是两个人口单位之间的纽带;通过婚姻,两个家庭实现了“结盟”,以人口翻倍的形式实现了社会的增长。

结盟带来一个附属结果,就是相关人口的增长。不消说,在地广人稀、技术简单的前现代社会中,人多有多大的好处,尤其是在面对战争、生产这些场合——还记得那句话,人多力量大。那么,一个野心勃勃的首领要在短期内给自己多征集一些盟友,最方便的方式,无疑就是多结几次婚。以古典时代最著名的多妻者成吉思汗为例,他每征服一个部落,就娶对方首领之女为妻,表示结成了建立在婚姻基础上的政治联盟,从而获得新的人力、物力支援。这使他在成为世界征服者的同时,也拥有世界第一数量的后宫。

古代的天子们富有四海,从婚姻政治学上讲,可以理解为通过“后宫三千”背后的“三千”多个贵族家庭,实现了与全天下主要人口的结盟。王朝时代君主们的后宫三千,与其说是天子的齐人之福,不如说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周星驰电影《大内密探》中的“后宫佳丽”在很大程度上可说是真实历史情况的戏剧夸张。这种多妻制更多反映的是古典社会某一阶段建构的模式,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不存在“多妻”的政治需求。由此可见,多妻制在人类史上出现较晚,对大多数人而言,一夫一妻的对等方式,在历史的绝大多数时空中都是主流。


▲ 《大内密探零零发》中的后宫佳丽


从这个结论看,尽管唯一的男性在其中占据主导,但作为政治起源的“多妻制”并没有给其中的任何一方带来更多幸福感,甚至还给女性带来了漫长沉默冰冷的婚后生活。换句话说,对于这些后宫中绝大多数“佳丽”而言,多妻制对她们造成的结果,意味着被埋没的黯淡人生,断然没有《甄嬛传》或《芈月传》中主角的熠熠光环。既然,多妻制并没有给我们留下“美好”的记忆,那么,读者和观众,为何如此热衷于对这类“宫斗剧”的追捧,并被认为召唤了“多妻制的幽灵”呢。


作为一种故事类型的“宫斗剧”

对比古代沉默的“多妻制”,反观这些“宫斗剧”,其实有一个非常显著的差异。在这些架空历史剧中,主角并不是唯一的男性,而是那个出身卑微,“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女主角。这个女一号甚至没有男一号与之对应,直接成为唯一的主角,同时,剧中第二重要的角色也非男性,而是另一个几乎同等重要的女二号,比如《芈月传》中的芈姝。剧中可以几乎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男性角色,仅有的“万花丛中一点绿”的男性君主,也被高度脸谱化,或成为女一号前进道路上的经验值,或直接变成NPC。这或许是古往今来各种文化流传的故事类型中前所未有的。


▲ 芈月与芈姝


按照俄国民俗学家普罗普的“故事类型学”可知,我们以往熟悉的故事类型中,都可以概括为:男性外出冒险,经历磨难终获成功(有的变体还加上荣归故里)。“四大名著”中至少有三部都是如此,西方古典世界两部最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阿尔戈英雄纪》亦然。一言以蔽之,在此之前的人类历史叙述,全部都是男性历险故事集合。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在中国的历史文献中,关于女性内容所占的比例屈指可数,仅有正史后面所附的《列女传》可供参考。与之相对的是,有关男性活动的记录却占据了文献的主流,从皇帝到官员,直至贩夫走卒,凡是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活动,无疑都被男性垄断,女性的身影仅仅作为男性人物的母亲、姊妹、妻子或女儿出现。可以这么说,由男性书写并传递的历史叙述,结构性地抹去了女性的事迹和价值,使她们从本该留下痕迹的历史场合中“被消失”了。

反观我们今天文本和影视作品中涌现的大量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这类故事还有一个有趣的名字“玛丽苏文”——其实代表了一种过去从未观察到的故事类型:女性冒险史诗。与那些离开家乡、建立不朽功绩、在众多竞争者中赢得佳人芳心的男性冒险故事不同,这类女性冒险故事有个一致的主题:女性离开自己的出生之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女组成的群体;她需要学习新的规范,与新群体的人们结盟,面对各种挑战,化解敌对情绪,建立自己的支持者,并在一大群女性同侪中,通过努力赢得自己的真爱,并最终建立自己在公共领域的成就。因此,与其说“宫斗”剧的核心是一群妻妾的争风吃醋,不若说是一个女性争取对等感情的历练之路。


“玛丽苏文”没什么不好


当然,从结构上看,我们也会有趣地发现,宫斗剧和一部女性白领职场剧的叙事并无本质差别:没有任何背景的单纯女生进入陌生的公司,通过各种挑战,完成各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最后成为霸道女总裁,靠实力赢得真爱。可以这么说,透过“多妻制”的表面看到本质,这些近年内大量涌现的“宫斗剧”,其实只是披着古代外衣的现代“职场剧”的翻版。

这种独特的叙事,打破了我们所熟悉的故事形态中,古老的男性冒险主题,代之以崭新的女性成长传奇。虽然纯属虚构、架空,但为人类历史上占据同样比重的女性历程,提供了重要的发声机会,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值得研究的故事形态。只不过,这种女性冒险的叙事仍借用了古已有之的“多妻”场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女性诉求的独立性,但这显然并不代表“多妻制的幽灵”。

与戴老师的结论相反,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经济成就,为女性提供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和自信,使女性有机会打破千百年来既定的故事形态,重新书写本性别不依附、不边缘化的冒险故事。虽然仍被戏称为“玛丽苏文”,这从另一个角度对女性的自我选择——不是放弃职业回到家中,而是在竞争中创造机会,抓住机遇,实现自己的愿望——提供了更多启发,并促使我们重新认识资本与性别平等之间的积极意义。




作者:张经纬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人类学家、专栏作者、译者、书评人、上海博物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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