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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一个事先张扬的自杀者

2016-01-02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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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在他们看来,大同大张是在以生命实践他心目中的艺术,被孤立和被边缘化,穷困潦倒,衣衫褴褛,都是他内心所求;他要的就是介入社会,引发公众强烈的情绪反应,乃至觉醒。


大同大张——这是……一家餐饮店的店招?一个乡村重金属乐队的名字?还是一个人?如果是人,他肯定不是个风雅的人,风雅的人哪能这么给自己取笔名呢?有地位的古人把自己的籍贯挂到姓氏后边,成为别人嘴里的尊称,康南海,孔北海,之类,如果一个姓张的大同人给自己取名“大同大张”,用今年的一个流行说法,就仿佛是给自己“摆烂”。

事实上他是个“艺术家”,如果愿意,你也可以用这种方式书写他的身份:“艺(jing)术(shen)家(bing)”。

一群前卫艺术实践家、观察家和批评家,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大同大张研讨会”,来到现场我才明白,“大同大张”确实是一个姓张的大同人。他的简历就是这么写的:

大同大张,本名张盛泉,生于1955年,山西大同人。由于他那一米九的身高,人们多呼之为“大张”。后来,他便索性以“大同大张”为名。



大同大张的LOGO


一个“索性”表明他不是轻率的渴求功名的人,至少他的审美诉求与一般功名之人不同。生于1955年的他,年轻时模样很有几分俊气。“大同大张是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中一个罕见的存在,他是一个天才,一个艺术的殉道者,一个坚持纯粹艺术精神和独立思考的智者,一个孤独而自由的灵魂……”我对这些话毫无感觉,直到看到接下来的一句:“2000年1月1日,当世人欢呼千禧之年到来之际,大同大张于家中自杀辞世。”

他是自杀的。

这让我肃然。既然一个做前卫艺术的人选择了死,你就很难说他跟那些扒光衣服跳泥坑的人,比起往嘴里塞蛆虫的人,比起给自己拍张遗像捧着到处走的人,是同一级别的。倒不是说艺术家不死不足以自证真诚,也不能简单地说死者为大,而是说,在任何时候,一个知行合一的人,总有一些值得尊重之处。

大张留下了许多油画,装置作品的草稿,还有很多卷文字,包括一些电影剧本,一些泛小说,一些随想,也可以说它们都是胡言乱语。1986年他同另外四个同道组成了一个五人小组,研究架上绘画,小组维持了七年,他留下了一批抽象画,画作的名字具有很浓烈的挑衅意味:“火葬场”、“吊丧”、“煤场行为”、“我看见了死亡”、“史前生物在北京下蛋”。1993年后,他去搞“邮寄艺术”,自己印刷一些册子寄给全国主要城市里的艺术家和重要的批评家。所谓“邮寄艺术”,一部分是装置、行为的草图,另一部分是诗歌、艺术笔记和艺术方案,两者各有名字:草图名为“东西”,诗歌之类文字作品名为“右兵卫”。

他的油画,与涂鸦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他做的行为艺术,夸张而震骇,触犯禁忌,踩踏人心中的敏感点,是每一个此道中人都会认可的。1995年的,他有一件《禁止性交100天》,作为向世界妇女大会的“献礼”。次年,他受邀参加拉萨“水的保护者”艺术活动,在那里他实施了行为艺术《渡》,现场照片里,他一头长发,穿着他一辈子没有卸下来的绿军装(他曾有三年入伍经历),肩扛一只山羊涉过一个很浅的水泊。关于这件作品,他在1996年一本《邮寄艺术》中作了一番阐释,或者说“活动总结”:

《渡》——作品说明

时间:1996年8月29日下午

地点:拉萨大桥上游

实施:背羊过河,然后杀之并埋葬。

▲ 背羊过河即为渡,有普度众生之意。

▲ 杀羊即为超渡,有轮回之意。通过血和暴力,能刺激人想到自己的同类。

▲ 与宗教不同,在神面前,人和羊都是祭品。

▲ 我们都看麻木了!成群的羊死在我们刀下,因为我们有绝对的理由——吃!

▲ 但在此时,在这个艺术的层面,人和羊平起平坐,杀羊无异于杀死我自己!

以上是他写在纸上的原话。



《渡》


这是一桩很成熟的策划,追求的就是惊吓并激怒观众,引起讨伐(比如“你自己怎么不去死?”),就此搞臭“艺术”的门匾。行为艺术就是干这个的,解构,颠覆,爆破,用故意制造的丑闻来击破由社会强行维持的体面。人们把屠宰活羊、食其肉、寝其皮视为天经地义,却无法容忍一个当众宰羊的行为,而大张更以“普渡”的阐释来显示其中的虚伪。他要吸引炮火和愤怒,要让人们看到他的行为的阴暗与肮脏。他写过的一句话:“哦!艺术,好一个美丽的名词,在它的掩盖下,人的阴暗心理倒成了灵感的源泉。”

“艺术家必须永远是极强大的逆流。”

“艺术应是不得不为的事。是艺术家心理暗伤报复性的发泄,完全是个人的事。也是不考虑后果的事,如果后人对你进行公正的评价,多半也是出于偶然。”

“艺术家为什么具有悲剧精神,那是因为全人类都在创造商品,而艺术家却在摧毁和创造生命”

“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些厚颜无耻的人,居然胆敢用艺术在赞美生活。”

……

大张关于艺术的语录大抵如此,句句劲爆,而且同他的实践完全吻合。19世纪印象派之后,艺术史就混乱不堪,表现客观世界的艺术落伍了,主观主义大行其道,如果说行为艺术也能厕身艺术史的话,那么关于艺术的概念大厦确实必须推倒重建:它不能只是崇高与优美的实践,它不仅要包括所有被社会良俗认为是血腥、肮脏、淫秽、下流的举动,而且实践者自己也必须引人反胃和唾弃。

有一群人在做这样的事,在“正常人”的眼里,他们打着自由表达之名,行不知廉耻之实——杀生,露阴,强奸,谩骂,无所不为;如果说在今天,“搏出位”、“炒作”是对这路行为最简练的评价的话,在八九十年代,情况似乎没有那么简单。研讨会上,我见到了当年与大同大张结为至交的两位同道,以及他的弟弟(按照那时的人典型的做法,小张被取名为“张小泉”),他们亲历过所谓的“八五”文艺热,在他们看来,大同大张是在以生命实践他心目中的艺术,被孤立和被边缘化,穷困潦倒,衣衫褴褛,都是他内心所求;他要的就是介入社会,引发公众强烈的情绪反应,乃至觉醒。

1997年,大同大张表演了行为艺术《给鸡蛋注射胎盘注射液》:用针筒把胎盘注射液打入到生鸡蛋壳里,然后用手掌捧着生鸡蛋,蛋清顺着指缝很恶心地滴落下来;1998年,他把一组名为《我看到了死亡》的照片寄了出去,照片里他瞪着惊恐的两眼,脸上皱纹密布,嘴唇抹了一大圈牙膏沫,口型酷似西方神话里在夜间惊吓人类的恶灵。这是他“邮寄艺术”计划里寄出的最后一件行为艺术。此时,死的灵感已经像癌细胞一样布满了他的全身,现在看那种眼神,你完全有把握断言此人命不久矣。

但是,当然,这是因为他已经死了。而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即便征兆显著,别人还是很难想象他的死亡。这也是为什么,一个自杀的人在其熟人中得到的反馈,永远都是震惊:“他怎么会自杀?”然后就是新的一大拨关于抑郁症的新话语和新数据,一大拨自检和互相检查。大张很早就在跟人讨论自己的死亡,只是绝大多数人,包括寥寥无几的密友,都一笑置之,因为整天嚷嚷着要寻死而活得好好的人,他们实在见得太多了。

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写过一段黑色寓言:一个喜剧演员站在悬崖上,向围观者大声宣布“我要跳下去”。众人皆笑,在笑声中,这位演员一跃而下。其实,不管他不是喜剧演员,“事先张扬的自杀”得到的待遇总是一定程度的漠然,人心自带一种机制:人永远会假定最坏的、最严重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了也迟迟不予相信,因为,所有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都企图活得轻松一些。

于是,这一事先张扬的自杀,成了一个前卫艺术家所能扔出的大boss级别的炸弹,刺激最大,杀伤力最强,前提是他必须信守诺言,去死。

把自己做成了一件作品——我找不到比这个更高的境界了。大同大张的自杀又吻合了他所写下的每一句话:“世界上绝不存在所谓艺术品,只有存在着的艺术形式的个人”。没有半点玄秘,一间破旧不堪的小屋里,挂着坦坦荡荡的一个死男人。杀掉一只羊,然后说“杀羊无异于杀死我自己”,无论怎样表演,终究逃不了事关“虚伪”的指控,而当这个人真的杀了自己,看客们还能怎么说呢?

还是有话可说的:走火入魔,变态,把自己玩死了,死要出名……

策展人温普林说,对于他们那代人而言,在死亡面前肃然是他们的底线,一切都可以是表演,是投机,唯死不可以。但我怀疑这一观念是否还站得住,更怀疑像张盛泉这样一个人,在去世十五年后首次进入博物馆,还余下多少热度。还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消费的呢?离开了1980—2000年的情境,隔着安全的时空距离,我们不知道那些搞前卫艺术的人,他们的愤怒、忧郁、乖张、疯狂究竟都因何而来。难道这世上还剩下什么东西不属于“玩”的对象吗?死是不可以玩的,但只要是“艺术家”把自己杀了,别人就可以说:哈,他在玩。

当代艺术馆,某人在大门上悬梁自尽,三天后尸体才被发现。——这个有名的段子其实已经道出了真相。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话是大同大张们的墓志铭。抱团取暖or治安拘留,除了这两者外,我不知道摆在这些追求纯粹的前卫艺术实践者,走完全非商业、非表演、彻底不妥协的路径的人的面前,还有哪一种可能的未来——尤其是在当下,在这个“成功”已成为一个被妥妥地、严严实实地界定好的概念的当下。

关于《渡》,有一件事不能不说:

1996年表演的现场,出了个意外(当然了,出意外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北京艺术家宋冬“强行介入,打破了原作品的规定情境”。当时,宋冬来到大张的刀前,把羊护在身后不让他杀。大张写道:“他实际上成了这头羊的代言人”,“面对突然的变化,我找不到除艺术之外非杀不可的理由”。

非常有意思,以圈内人的眼光来衡量,这次表演称得上“精彩纷呈”,就仿佛一场出现了争议进球、红牌、点球、点球不进等各种情况的足球赛一样。在场的人都声援宋冬,于是大张放生了羊,他总结道:“原作品只是一种个人行为。现在扩大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成为介入者……这头羊像脱缰的野马,劈河而逃,奔向自由的原野。这一幕使在场的人感慨万千。”我生也晚,并不知道这起著名的事件,温普林在他的祭大张一文里写道:“拉萨之《渡》,杀之放生,视牺牲之羊如己,彼岸激辩:艺术、权力、生命,与人类为敌者,却是大爱无边。”

预期中,人要杀羊以杀伤观众的神经,实际上羊没死成,正因此,杀伤观众的任务就落到了大张自己的头上:剧本里规定必须有一场流血,有一场牺牲,不是羊,就是人。从这个角度看,大张之死,是一种守诺,也是一种还愿,是一个必须由他自己来画完的圆。世上奇人何其多哉,如大张这一型的,又有几人呢?

大张昔日的战友说他既不痛苦,又不抑郁(除了睡眠障碍),他所做的都符合他的理想,他生前没有得到的,比如名声,比如热情洋溢的反馈——据说他连年寄出的邮件很少得到回应——都是他所不在意的。姑妄信之。他留下的除了完整的作品资料,丰富的手稿,还有遗言,作为艺术家,作为一个事先张扬的自杀者,他都显得过于专业:“不要给我换衣服,也不要骨灰盒,就把我扔在火葬场外面,沿着一条拉砂的土路,一直往里走,你就会看见一个大沙坑……”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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