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小时被偷针，是不是只能大时被偷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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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我丢了一个月的午饭钱。
之前我在一家大学的附小附中念书。读过欧美文学之后，我不由自主觉得大学像福克纳笔下的南方小镇，总是绿意葱笼，人与人都认识，有或远或近的联系。偶发丑闻，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校园。
我每位同学的家长都是我父母的同事，我的老师就是我父母同事的家属，每天三餐，在同一个食堂遇见。老师来家访的时候，与我父母互称“某老师”，彼此客气得不得了。
初二下学期，我转学到了另一所中学。每个月中饭要在中学食堂搭伙，月底交伙食费，我带了钱在书包里。原有学校的烂漫让我没有丝毫防范之心，不记得是大课间在校园里晃了二十分钟还是中饭时去了趟食堂，总之，回来后，我发现：钱没有了。
反复找，书包，课桌，身上，再三再四地钻到桌肚里去。最后，束手无策的我，只能找班主任。我一直记得他的冷漠：你自己不看好，找我有什么用。
到这年纪，我必须理解他的反应：学生也许是丢了钱，但从何找起，难道强行全班搜身？这是犯法兼动众怒的事。更何况，学生也许没丢钱，只是自己乱花掉了呢。
这高高挂起是成年人的明哲保身，对我，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伤口上抹了嫩肉粉。我羞于回家跟父母再要一次钱——不是不敢是害羞。我年纪还小，我分不清意外与错失的界限，我觉得都是我的过失，是我弄丢了这一笔钱。“不看好”，老师用指责推卸责任，这责任迎面砸来，我全盘扛起。
忘了下一个月我是怎么混过去的，以我的个性，有可能真是硬捱。反正只是中餐一顿，饿不死。
我从来不知道是谁偷了我的钱，但是起过疑心。
有一段时间我住读，晚饭一吃过就到教室上晚自习。时间还早，几个男生在教室里聊偷贺年卡的事儿。
正是初冬时分，元旦将尽，学校附近的闹市区，有老婆婆摆地摊卖贺卡。男生们常三四个人结伴，假装选择，这个问价那个杀价，趁婆婆一双眼一张嘴不知招呼谁好，第三个顺手就把贺卡往书里一塞、袖筒里一揣。
一朝得手，使个眼色，几个人扔下被翻得一塌糊涂的摊子就走。走出十米八米，穿进小巷子，放声大笑起来。这是八十年代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现在想来，他们言谈间主要是一种眉飞色舞的成就感吧：我有脑子，能精心策划；有行动力，有组织力，能通同协作；我还能一击得手，全身而退……正是看武打小说、侦探小说的年纪，谁能不为空空儿、怪盗一枝梅、亚森罗苹而心动神摇？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帅毙了。
我有很灰暗的青春期，遇到坏小子男生，一向只盼望他们看不见我。他们不避讳地高谈阔论，我心底隐隐的寒意，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之所以现在想起这件事，是我纸醉金迷过了三天年，才偶尔在微博上看到甘肃盗窃超市少女堕楼事件。起先我以为是超市打骂凌虐少女了，但并不，超市只是找到少女的母亲，让家长买下货品。少女转身就跳楼，于是上千人围攻超市，市长去处理，都被打伤。到最后，超市老板被控制，可能要赔给少女家里一大笔钱。
微博上一迭声都在骂超市：“如果我是超市老板，绝不会因为小孩子偷巧克力就兴师动众，送她一块何妨？快乐之一，不就是把对自己没那么重要的东西分享给认为它非常重要的人吗？”——你怎么知道货物对老板不重要？老板和你一样，是靠劳动吃饭的。被盗可能令他血本无归。
也有人说：“小时候偷过小同学的文曲星，那时候是稀罕物。……偷确实错，但这个错显然不用生命来偿还。太重了。”说得太冰清玉洁，我忍不住留言问他：“你后来用任何方式偿还了吗？”他倒算坦白：“小时候没能力。现在没意愿。”你的同学怎么想，是否希望你偿还？我没有问。估计他也不打算知道。
他的意思我明白：年幼无知犯的错，不妨碍他现在成为中流砥柱。这我相信。但三十年后的功成名就，是否就意味着当年的错，可以被PASS？
哲人说人有三种愿望：上天堂的愿望、下地狱的愿望，以及获得世间享乐的愿望。小偷小摸能一次性满足后两个，又不像杀人抢劫那么罪可无逭，确实是常人爱犯的错。中二期犯禁欲强烈，自制力又极有限，像猫见到鱼就要偷吃——它知道主人不让，但它管不住自己。十来岁的青少年，更接近小猫小狗而不像成人，确实容易干出这种馋猫一样的行动。
另外，孩子没有感同身受的能力。他们知道自己偷钱偷物的快乐，却想象不了失主的悲痛欲绝。当年我的同学们偷贺卡，一半是为了好玩儿，跟打电子游戏一样，婆婆们在他们眼中相当于需要被躲闪、被进攻、被消灭的小BOSS，从来没想到过，到晚年还要上街摆摊讨生活的她们，是拮据而值得同情的一群人。
“不会怎么样”也是重要原因吧。他们去得久了，婆婆们有了警惕心，喝止过他们，还揪住他们的手，他们夺路而逃——那是八十年代，缠过小脚的婆婆们，绝无可能追上，只能在他们身后破口大骂，给出一连串徒劳无功的诅咒。而婆婆们的愤怒，婆婆们的无能为力，让这盗窃行动似乎更有趣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没有规则，就没有惩罚。反过来，没有惩罚，就没有规则。总不能一边说：“你这样是不对的。”却又袖手旁观。不受惩罚的行为，就是可以做的，小猫小狗都知道。教养宠物的方式之一就是：制定明确规则并且列出奖惩。
我不知道现在孩子为何盗窃，想来和我们当年一样：贪欲、无自制力、好玩、自我中心、得手的成就感——以及，“你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但我知道一件事：小孩子是要教的，教对错，教是非，教一切社会准则。养狗不拴绳，都是祸害社会，何况养儿养女不教。
是的，青少年即使犯了错，自尊心也需要被保护，但被伤害者的自尊心呢？被校园霸凌过的人，被偷窃过的人，那种“你活该”“你自己不好才会被欺负”的自责感，许多年都挥之不去。还有对世界的信任感：你被不公平对待了，没人会保护你，你只能自己靠自己。还有最糟糕的感受——窝囊。我被偷了，我没能力跳脚大骂，我没能力侦查出谁是小偷，我只能默默地、用一个月不吃午饭惩罚自己。做贼没被抓到的，可以一生为自己的艺高人胆大得意不休；失窃找不到原凶的，除了窝囊没有第二个词形容自己。这种窝囊感，有时候是老实人愤而杀人的动因。
我是不是好人，面对诱惑绝不动心？我不是。也有过明晃晃现金在我眼前，信手一抽毫不费力。我不敢，我脑子反应不过来。我自嘲：窝囊。
对恶的不作为，就是对善的惩罚；对恶的纵容，就是把善贬成“窝囊”。不管小时偷针，放纵他/她大时偷金，就是逼另一些小时被偷针的人，大时若不想被偷金，只能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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