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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以军:关于台湾选举,我只想讲一个故事

2016-01-18 骆以军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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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哥们问我对“台湾选举”的想法,我就无端想起雷蒙德·卡佛这篇小说,“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雷蒙德·卡佛有一个短篇,叫《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叫安妮的年轻母亲,到一间小面包店订了一个宇宙飞船蛋糕,跟师傅说下周一,她儿子生日那天会过来拿,留了电话。

然后叙述跳到星期一下午,那男孩放学回家路上,被一辆车撞了,一开始似乎没事,但等他自己走回家时,突然瘫倒在沙发上。生日派对取消了,男孩住进了医院,轻微脑震荡加上休克。

他的父母像雷蒙德·卡佛笔下常见的美国小镇的男女,都有一种对生活本身的刨木屑般干燥的,轻微的忧郁、愤怒或茫然。儿子一度昏睡不醒,他们当然都很着急,但医生,以及医院里来来去去病床的护士、实习医生,都告诉他们,这男孩没问题,他只是处在一种“深度的睡眠”中。当然他们还是非常焦虑,并不全信医生说的。而这陪院看顾的几天,他们分别回家,喂家里的狗、冲澡、睡一下,但回去的那个,会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一开始是那丈夫接到,对方说:“你们忘了那个蛋糕吗?”丈夫不知有这个蛋糕,不友善地挂断了。之后安妮回家(那时忧郁更扩大了,因孩子没醒过来的天数增加了),这次接到的电话,有点像希区柯克的电影,那头的男人阴沉如地狱来的声音:“你是不是把史考帝(那个昏迷男孩的名字)忘了?”但挂断电话。以为是医院打来,急播去医院,但她先生说什么变化都没有,孩子还在昏睡。她哭着告诉他这通怪电话的事,而他先生安抚她那可能就是个酒鬼或神经病。总之,等她再到医院时,又过了一会,男孩突然醒来了,但接着在那短短一两分钟,两眼紧闭,狂吼一声,然后张开嘴,就那么断气了。

之后医生跟他们解释,这男孩的现象叫“隐性脑阻塞”,出现的机率是百万分之一。这之后医生安抚他们,并约定验尸的手续。小说到这里,那个荒谬、人的脆弱,很有马尔克斯的短篇《我只是来借个电话》、《你滴在雪地上的血痕》的味道。这一对遭遇这不可思议之悲痛的夫妻,开车回到家后,又接到那通怪异电话。

“你的史考帝,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男人说,“你忘记他了吗?”

他们愤怒、惊恐、悲不能抑,这人又不断打来,然后挂断。电话那边的背景,似乎有一种机器的嗡嗡声。这时安妮想起来了,是那个面包师傅,她向他订的那个生日蛋糕,他们开车到购物中心,那时已入夜,所有店铺都打烊了,他们敲门,不断敲门,那面包师傅让她们进去。这安妮简直想杀了他。面包师傅说,那个蛋糕已经放了几天,过期了,可以以半价卖给她。他说别闹事啊,我在这里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才能勉强过日子,他得回去干活了。

这时安妮告诉他,“我儿子死了,星期一下午被车撞了。”他们骂那不断打电话骚扰的面包师傅:“你真无耻。”

这接下来的描写,短短约一千字到小说结尾,真是我读过最美的小说场面之一。

雷蒙卡佛写着:

面包师傅把擀面棍放回工作台。他解下围裙,也把它抛到工作台上。他站了一分钟,看着他们,眼神呆滞而痛楚。然后他从放着报纸、收据、计算机和电话簿的桌子底下,拉出一把椅子。‘请坐,’他说。他又去前面带了两张铁皮椅子回来。‘请坐下吧,两位。’”

他向他们道歉,“我只是一个做面包的师傅。别无所求。好多年以前,那时候我是一个跟现在完全不同的人……我知道并不能用这些话做借口来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太难过太抱歉了。我为你们的孩子感到难过,我为我自己夹在事件当中搅局的行为感到抱歉。”

“不知两位是否能够真心原谅我?”

小说写道:面包店里很暖和,那一对原本悲愤无告的夫妻脱下大衣,面包师傅倒了两杯咖啡。“我希望两位愿意尝尝我做的热餐包。在这种时候,吃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然后他端上刚出炉的肉桂面包,面包上的糖衣还软呼呼的。他把牛油和涂抹牛油的小刀放在桌上。小说写道:“安妮突然间好饿,那餐包又热又甜。她一连吃着三个。”



他们坐在那儿,听那面包师傅说他人生的孤单,他迈入中年时那疑惑彷徨的心情,他们频频点头。他又拿了有糖蜜和五谷杂粮味道的香酥黑面包,掰开给他们。结尾是这样几句:“他们不断的听他说,不断努力的吃。他们把黑面包吞了下肚。在日光灯底下,屋子里亮得就像白昼。他们聊到了清晨,窗户上已经透出灰白色的天光,他们还不想离开。”

对不起我抄引了这么多小说的原文。但因为它的收尾,那将人世的恐怖哀伤托起的温柔,知道这个温柔是“彼此都是被生命重创的脆弱人们”,在那气味中,暗淡光影中,哀矜、疲惫让嘴部咀嚼面包,啜饮咖啡,那破了洞之后的“很小,很美的事”,那个温柔在读完后,真是一阵热气从我鼻腔上钻到眼眶。

这一个多月,我和几拨不同的大陆哥们,在台北的咖啡屋遇见,他们总会在一阵话题之中,问起对“台湾选举”怎么个看法。那里头有一种情感底层的“惘惘的威胁”:“为什么台湾很多人那么不喜欢我们。”

我总解释,我作为外省第二代,二十多岁时,常疑惑某些非常好的本省长辈,一旦讲到某条隐密换日线,突然脸上原本的善意便收去了,因为有很多我并不在场,但确实曾发生的历史暴力,或屈辱,它深深沉浸在这些长辈的记忆里。

当然快速翻拨的情感柔软内褶,有太多把过去、现在、未来,个人,国家,历史不同的屈辱、伤害或自尊,混淌在一起的争辩。世故些的会绕开那深水黑雾之区,但确实无法真正理解对方眼中所见,是怎样一个爱丽丝梦游记的,忽大忽小,忽隐忽现,奇诞变貌的模样。就很像上半年,或也会说起复兴航空的坠机和天津爆炸。或也遇到一些幽微、反质疑“铜锣湾书店连续失踪事件”,但发觉这样的经辩方式,只是在这样的出牌、换牌、解读牌面花色数字时,被关闭了,拒绝聆听,厚道一点的哥们会苦笑说:“这是在我们已知道这样物种(文明)演化中,被这样设定的。我们脑中的隐藏卫星定位,闭眼驾驶躲开黑洞,比你们知道的要像螺旋开瓶钻子插进软木塞里,深深的进入啊。”或说起罗胖的“逻辑思维”,那就聊得很欢。不光是一种“这边注定贫穷手工的,像红猪那些螺旋桨飞机的抚娑,进入内向的黑洞”,在那边早已可以暴涨演化成,不只疯狂的数字,疯狂的未来的想象,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那种类似美国1930年代暴富的文人或知识分子,可能成为公众英雄,明星,而这个狂欢的充满冒险的气氛,确实在台湾失落了。但它就算是怎么失落,萧条,甚至惶然,其实都还是一拨一拨人在这样的实验,失败后的愤怒,疯狂时有人跳出来提醒,或一代人在眼睛所见之景象,想要告诫下一代人;或上一代极稳定的某种结构,它在某个时间点发现是占据资源形成不公……最后一层一层形构的心灵岩页。简言之:“哥们各自在摸石子过河,找寻修复这个社会层层伤害的,权力交涉的方式。”台湾正用的这个“面包店方式”,正就是“选举”。

但事情总不是他从外面所见到的那样,一如卡佛这小说《一件很小,很美的事》,那对愤怒的夫妻,站在面包店玻璃门外看到里面的,他们认为伤害他们的那面包师傅。他们推门进去前,那只是带着威胁和伤害的灰影。

后来又发生了黄安检举周子瑜的事件。黄安这样的人,在人类历史任何时期,都是告密者,纠举者,甚至诬陷者。不论在纳粹德国时期,藏匿而希冀得一活命的犹太人;或是台湾白色恐怖时期,或有仅因私怨,检举对方为匪谍,造成逮捕,冤狱,甚至枪决者;或中国大陆文革时期,指出某人的阶级有毒,批斗,施暴,弄死……譬如王小波《黄金时代》里,那个人的田园诗永远被剥夺,“满城尽是告密者”。大陆这边的哥们,可能无法理解,黄安这样一个演艺人,这样一个小丑的行为,为何会造成台湾整个社会那么大的愤怒或厌恶?如果一个历史上告密者层出不穷的文明,对告密者(其实是诬陷者)习以为常,厘不清那“该觉得可耻”的底线,一种嘿然苦笑,或已在心灵面被硫酸永远烧破,结不了痂的筛洞感。这个文明将盛不了人心之间最珍贵的信任。那这正是人类文明的堕落。两边各自有太多历史债务,历史魅影,要做清理吧。哥们问我对“台湾选举”的想法,我就无端想起雷蒙德·卡佛这篇小说,“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注】本文原标题《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作者:骆以军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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