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日本人关于医疗立国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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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大夫,最初从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听来的,虽然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但日本的阔大夫鸠山也给中国的穷工人李玉和看病。又读鲁迅的书得知,他本人及家人有病,在上海,一向找日本大夫看。还传闻汪精卫专程到日本医治,就死在那里。这些是陈年旧事,现今我侨居日本,偶感风寒,看病开药的当然是日本大夫。最大的感受是态度好,至于医术真的比中国大夫(不是“蒙古大夫”哟)高明与否,我不曾久病成医,也久已不进国内医院,无从判断。
当年读《吉里吉里人》,先就服了井上厦,不愧是当过日本笔会会长的,恣意汪洋,把两天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写成一百万字(汉字假名合计)的长篇小说。事情有点大,日本东北有个不起眼儿的穷屯子“吉里吉里”在一个六月中旬的早上六点,细雨蒙蒙,从日本分离独立了,以人银不分的“吉里吉里村言”为国语,所以大概是作者假扮的矮个儿粗脖子永无出头之日的中年人样本似的五十岁三流小说家古桥健二和三十来岁大汉的随行编辑佐藤久夫以及八百零六位乘客就成了第一批踏入“吉里吉里国”南国境的日本人。警察上车来,手持猎枪,身穿儿童服——该国上小学就学习国际法、护身术,可以按志愿当警察或官员。古桥以为他看漫画看多了,心想着报道题目“勇作家空手夺枪”,却不料“异常儿朝天就放”。不消说,谁都没护照,统统关进收容所。质问凭什么独立?回答:“日本、日本的政府怎么想,县里官员说什么,跟咱没有关系。如果有一定的土地,有在那土地定居的居民,有代表居民意志的政府,这些居民愿意独立时,谁也不能阻碍。这是1933年蒙得维的亚条约上写的,话说得贼拉漂亮。”惊魂初定,古桥想到了取材报道,一举成名天下知。
原来“吉里吉里村”多年来筹划独立。粮食自给自足。地热发电,不怕日本国命令东北电力公司停电。地下热水通过管道送到各家各户,免费使用。金本位制,通货叫“异元”,日本元不能用。全世界五百多家大公司在该国设有分公司。国立食堂小卖店里摆放着“吉里吉里国立中学附属大学外语系日语专业教授”翻译的“吉里吉里语”誊写版夏目漱石《少爷》、太宰治《斜阳》等书,川端康成《雪国》的著名起笔是这样的:钻过国境的贼拉长隧道,就到了雪国那嘎哒,夜底下白不刺啦的了。“吉里吉里国”没有国会议事堂,只有一辆烧木炭的“国会议事堂车”(事堂车,谐音自动车),总统开着到处跑。车上有国家各部委,开会谁都可以上来参与。最高决策机构是“吉里吉里国愚人会议”。该国放弃战争,不保持军事力量,否认交战权,搞农业立国、医疗立国、好色立国、和平立国,自立于民族之林。特别是医疗立国,终极目标是用拔尖于世界的技术和服务成为“世界的医院”。面积四十平方公里,女人一个半小时从东走到西,从南往北走,三个小时就出国了。总人口四千一百八十七人,而国立医院有一千六百五十张床,护士五百五十人,半数来自外国。日本国规定四个住院患者一个护士,而这里是三个住院患者一个护士。还有癌症研究所、白血病研究所、地理血液学研究所、医疗哲学研究所、医学工程学研究所、东洋医学研究所、脏器中心、药学研究所,医生三百五十名,六成是外国人。当人们口口声声说“吉里吉里医学把我们救出病痛,吉里吉里国的存在对我们有用,我们需要吉里吉里人。承认吉里吉里国吧。吉里吉里人存在也不是坏事,不,把世界的医学交给吉里吉里人吧”,那时候“吉里吉里国”从日本分离独立就取得成功。
古桥成为移民第一号,并作为“吉里吉里国”唯一的作家几乎囊括了“吉里吉里”五大文学奖。第一任总统遭暗杀,殃及古桥,被没有医生资格却盛传离诺贝尔医学奖最近的红胡子大夫、智商二百八十的新加坡籍华人整形外科岳大夫等四位名医做了“历史的、世界的、疑念数(吉尼斯)大全记录确实的大手术”,把古桥未受损伤的大脑移植到一个潜入“吉里吉里国”的二十六岁女间谍的无毛症身体里。世上的男人全都想体验一下当女性。古桥从此上女厕,不小心摔碎了拿来窥视下体的镜子,竟发现日本国陆上自卫队出动五十架“串团子”直升机狂轰滥炸也没能找到的黄金原来都做成国立医院厕所的“金隐”(大便池挡板,隐藏金玉之意;金玉者,睾丸也)。11世纪末东北王藤原清衡埋藏的三万九千七百吨黄金,超过美国的八千四百吨,是“吉里吉里国”独立的王牌。古桥原本就是来这一带采访埋藏金传说的。
男女合体新人古桥健二被指定为第二任总统,就职典礼由吉里吉里国立小学广播社团的孩子们担纲的吉里吉里广播协会转播,通过NHK播映全日本,通过卫星播映全世界。各国记者蜂拥而来报道在手术室里举行的总统就职典礼。佐藤也来了,其实这个认为私立不如公立、公立不如国立的家伙是日本国特务,伺机揭穿这场“闹剧”。古桥被佐藤逗引,顺嘴说出“金隐藏在‘金隐’里,这个医院厕所的‘金隐’都是用金做的”。现场顿时炸了窝,自称朝日记者的男人掏出手枪,向世界第一个医学立国的国家“吉里吉里国”总统、也是世界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总统开枪,贯穿了金发美女的心脏,古桥的大脑也停止思考,一切就简简单单地结束了。兴亡两天事,喜剧变悲剧。
《吉里吉里人》起笔于1964年,当初写的是广播剧,叫《吉里吉里独立》。时当日本已成为资本主义世界老二,在亚洲第一个举办奥运会,此剧播出,轩然起大波。听众们谴责:“我们正觉着骄傲,却有人心怀不满,把日本一部分从日本独立出去,太不像话了!”为什么闹独立?让井上厦说来,独立的理由太多了。单说农村,政府要兵出海打仗,从农村出。政府要廉价劳动力发展城市,从农村出。战败了,七百万人从国外撤回,都回到农村。政府说复兴靠农村,农民们拼命增产,但1960年粮食自给了,反而被当作麻烦。农村只剩下老人孩子了,“吉里吉里”简直是“弃里弃里”(日语“吉”谐音“弃”)。“国益”把“吉里吉里人”折腾来折腾去,真个是婶可忍,叔不可忍。问题不止于农业,小说《吉里吉里人》的内容从国家、政治、经济、文学到方言,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而且1981年出版,已过去三十多年,这些问题仍然是鲜活的。哲学家梅原猛说,井上厦语汇丰富,对语言的感觉敏锐到了异常。他充分利用日本文化将一切漫画化的手法以及黑色幽默,尤其是天才的语言游戏,高度抽象的议论却读得人忍俊或捧腹。日本文学较为正统的是志贺直哉所代表的删繁就简不啰嗦,而井上话多得过剩,仿佛一个自己笑嘻嘻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埋头致力于重大的主题。《吉里吉里人》是乌托邦文学,意在批判现实。其价值不在于文章的洗练与否,而在于他所处理的问题。
《吉里吉里人》和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围绕羊的冒险》同样代表了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文学。批评村上的人说他写的是SF(科幻小说),而《吉里吉里人》既得了日本SF大奖,又得了奖给纯文学的读卖文学奖。看似荒诞无稽,可井上厦并非写着玩。恍若看见他一脸严肃,2008年在报纸上谈和平,说:“跟在美国屁股后头为虎作伥,那不是国际贡献。自己所拥有的最得意的东西,日本就是软实力,已经在很多领域为世界做贡献。例如用医学帮助世界怎么样?人们都要到世界上最好的日本医院来检查。日本人隔一年得一回诺贝尔医学奖,考虑癌症特效药。这么一来,全世界医生用日语写病历。于是,从普京、布什到世界的富豪都想到日本治疗,不绝于途,就自动当‘人质’。国际机构都聚集在日本,那还怎么好攻击呢。这不就是日本的活路吗?”
▲ 井上厦
当今首相安倍晋三当年为选举写过一本书《美丽的国家》,当然他绝没有把日本打造成“吉里吉里国”的意思,但中国的土豪真就不远千里来体检或治病了,悲喜交加。小说家言大有成真之势,惜乎井上厦卒于2010年,忌日即叫作“吉里吉里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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