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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一个堕落少女的最后结局

2016-02-14 易小荷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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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很多年以后的今年春节,我见到了她,她已经结婚生子,成了南国小城一个最普通的妇人,生活不好也不坏,我其实很不想承认,和这次平凡的相遇作比,我更怀念风流云散时代的她。


1.

我永远都忘记不了那样的场景:动荡而又喧嚣的夜晚,小城的光线渐渐转暗,天空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深柴色,公园旋转木马的轮子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随着小贩的手推车从旁边经过,飘来薄荷糖的香气,她蹲在那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惊动了整个游乐场,人们都停下来,看着她。

红豆那一年18岁了,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蓝色的毛细血管在皮肤下面微微颤动的样子,她不算美,但是有一口小城人民很少见的白牙,笑起来的时候足够让人印象深刻。



2.

红豆最初进入大学的那一年,同学们在背地里形容她是个“麻烦”的人,红豆用了很长时间去弄懂这个词语,她既不像有些人那样整天在宿舍吸烟,把蚊帐熏成黄黑色,也不挑灯夜读吵醒下铺。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对于同宿舍的人经常误用她牙膏的事情完全保持缄默,曾经也有个别的老师对红豆有过不错的评价--至少红豆的不言不语要好过那些呼噜声过大的同学。红豆也从来都没有一到月底就四处赊账借饭票的习惯。她每天都按时出现在课堂,是那种遵循大多数校规的人,红豆甚至不留长头发,没有在一群女孩当中会引人注目的特质。

直到很后来,红豆才渐渐地明白到,她们是觉得红豆“没有性别特征”。作为少女的红豆拥有发育还算健全的胸部,但她只有一个皱巴巴没有任何厚垫的胸罩,睡觉用的睡衣上面印着hello kitty,她分不清香奈尔和古奇的区别—但或许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是在于她从未主动谈起过任何一个异性,更别说是和他们有任何的接触。

她们常常聚在一起,神神秘秘地窃窃私语,讲的都是些让她颇有些云里雾里的语言,和这个那个男朋友的遭遇和经历,无非就是些什么摸呀亲呀,舒不舒服,前戏呀高潮,时间长或短呀,戴不戴套,避孕呀怀孕,上面前面后面呀……在那些既陌生又使人捉摸不定的词语当中,她们两颊微红,眼睛里汪出激动的液体。

那是学习独立的第一年,对于一个一心想要搞明白怎样才能不让洗干净的衣服一直淌水的人来说,那些话题未免太过遥远。

后来红豆想,她们或许觉得,不管是什么时候,她们在进行一项公共话题的时候,红豆就像个莫名其妙闯进这世界的陌生人,红豆的缄默不语简直就可以解释成是一种局外人般的审视。

但那种隔膜显然又不是由于学习造成的, 红豆惟一只去过一次图书馆,那一次她一进去就和那个高年级女生在厕所门口迎面撞上,等红豆再走进空荡荡的厕所时,发现一张婴儿的脸就溺在便池里,一动不动地瞪着这个奇怪的世界。

隔了两个月,有天红豆走进宿舍的时候,已经准备熄灯了,睡在红豆下铺的同学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那女孩和隔壁铺位的同学,看样子正打算躲在宿舍开始进行某种秘密的会谈—实际上这种仪式从开学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无非就是讲着那些关于男人的老一套,她们自己倒颇看重这个仪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提供一些可笑的图解,还有人拿来奇怪的DVD,大家肃然起敬地围在电脑旁研究那些哼哼叽叽的分镜头。红豆很快的,收拾好书包立即打算转身就走。

这个时候红豆听到身后有那种压抑的嘶嘶的笑声,就像是一件奇怪的物体直接拍在了吕贝卡的后背。

“喂,我说小屁孩,能问你个问题吗?”其中一个问红豆说“你知道什么是tongue to tongue吗?”

“当然知道!”红豆不想显得无知而被排斥在这一集体活动之中,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语速太快的缘故,生硬得就像是在赌气。

宿舍楼的电闸恰巧在这个时候拉下,黑暗中的沉默瞬间膨胀开来--仿佛那个答案引起了女生宿舍的停电似的,红豆心里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红豆那个时候16岁了,比大多数的同级生都要小2岁,尽管红豆认为自己的智商还算不错,但是在大学的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红豆最终准备承认她的确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

红豆的那些聪明过人的同字,在刚刚开学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精确地统计出各个班级女生的名字,哪些是曾经有过男朋友的,哪些是现在有男朋友的,哪些是同时有几个男朋友的,哪些是和外校男生勾搭不清的,哪些是完全没有被开垦过的—那是一门神秘的科学,她们却无所不知,尽在掌握。红豆实在好奇她们的这些数字从何而来,只是红豆甚至没有发问的权利,因为关于最后一项,据她们说,全年级也只剩下三个人,而糟糕的是红豆就位列于其中,而且她们特地好心地告诉红豆,那两个已经有了男朋友,估计离摆脱这个数据就不远了。

一开始这种统计纯属新生的无聊游戏,到后来大家竟然认真了起来,于是所有玩笑似的口吻变得渐渐恶意起来。

当轻微的火柴头摩擦的味道传入红豆的鼻子时,烛光下的两个人表情也开始飘浮不定,她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十秒种的黑暗让她们有了足够的默契。

“那你跟我们展示一下~~”

红豆的口腔干燥无比,心脏在突突得撞击着胸腔,红豆努力地回想着所有看过的爱情电影当中的动作,时间太长了……另一个红豆慢慢地脱离了红豆的躯壳,飘浮在空中从一个奇怪的角度取笑似地看着她僵硬的表情。

“这个都不算什么,真正要那样才有意思呢”红豆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像是小时候看到过别的小男孩做过的姿式,将拇指从那个圈里穿出。

红豆不经意地说,然后假装非常淡定地看着她俩瞪大的眼睛,一转身将她们甩在了身后。


3.

当红豆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推开女生宿舍的大铁门直上到四楼,一扇半开的宿舍门,红豆第一眼看到的镜头就是一个女生躲在床上吸烟,她两只腿惬意地叉开,烟雾缭绕之中,她那张漂亮的脸抬起头来看看门外,含含糊糊地对下铺的人说:“哦,freshman~”,便又若无其事地重新躺回到那层浓雾之中。

然后每次见她,身边都是长相不一样的外校男生,个别的时候也有校内的男生,校篮球队那种。

新生时期的第一个周末,学校的天空有着格外不一般的气氛,林荫小道上似乎处处都有人影在来回晃动。

后来只有通过少有的几个知情者的描述,才能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激烈,从晚自习回来的学生们,只来得及看到南楼下的一大摊血,清洌的月光,像一层水银铺陈在腥红的血上面,看上去有种难以言表的诡异,其后好几天竟然都没人来收拾,一开始还有苍蝇闻讯而来,经过日光的暴晒,颜色越变越深,简直像是一层不小心洒掉的陈年油漆了,到最后大家都默认了它的存在,以至于都忘记了那里的痕迹是由于一场雨还是什么才最终褪去的。

那一年几个大学联合起来处分了一批学生,许久之后红豆都能回忆起那种人头攒动的场面,学校的公章不偏不倚地盖在那个高年级女生脸颊的右边,那张脸顿时变得像菜市场那些检疫过的卫生猪肉一般妖异古怪。回过头去,学校里面却像谈论传奇一般传送着她的名字。

所以,等红豆从空荡荡的厕所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假装自己忘记了那张黄不拉叽的脸,和那个泡得发白的婴儿脸,格外镇静地打电话,守在走廊,直到警察到来,她也口齿清晰,逻辑分明。

不,她说不知道是谁,什么都没有看到。

没有人知道这是红豆生平第一次看见尸体,即使它或许从未活过。这样的“死亡”突然对比出“生”的突兀和冷清。当然红豆其实对死亡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从出生到长大惟一养过的一只猫,被一辆不知道什么车辗过,红豆还记得摸它皮毛时所带来的柔软的手感,那个时候红豆还不到6岁,后来当邻居来通知它死亡的时候,它的尸体早已经不知被扔在了什么地方—他们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录证词花去了足足半小时,图书馆早已是一片喧嚣,飞长流短,口沫横飞,不知道为什么,人群之中,红豆分明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会不会是她的啊?

当然不会!另一个声音打断她,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然后,准确无误的,人群之中有人说,她可是她们年级仅存的宝贝……

那种嘶嘶的像蛇一样的笑声又贴了上来,像块在冰箱里放久了的胶布,又冰又黏,随后在开阔的图书馆的空间里就像回音一样的,一层又一层扩散开去。


4.

我曾经见过红豆书包里的一张新生照,边都卷起来了,有些像是很多年前残留下来的那种胶卷照片,女孩们都有着一样浓密的黑发和露出牙齿的笑容,那个时候红豆和所有其她女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开始,红豆只是发现自己的牙膏用得特别快,好像每周都得换新的,直到有天被撞见她们中的一个若无其事地拿起红豆的牙膏挤在她的球鞋上面—就在之前的一个周五,红豆在体育课上摔了跤,还好没造成骨折;然后是墙上的招贴画,一张不具有任何意义的风景画被换成一个裸着上身的肌肉男,自然没有人对这一切有任何的解释;就在一周前,当红豆踏入宿舍的时候,她看见所有人都在张嘴讲话,耳朵却像突然失聪了一样,没有音乐声,没有讲话的声音,什么都没有,红豆和每个人交谈,每个人回复她,只是没有声音,直到红豆跌跌撞撞地冲出宿舍,世界的声音才再次袭来,而当她再走回宿舍,世界又恢复哑然—反复几次,红豆好像才明白,游戏规则又改变了。

所以那天晚上在操场,事情发生得非常快,当红豆缓慢地躺了下去,一开始是那个男孩骑跨在她身上的姿式。红豆屏住了呼吸,轻轻地解开了那件白色内衬的钮扣,黑暗像潮水一样漫过了吕贝卡的身体,暖意一点点褪去,从脖子、胸口、肚脐,直到大腿..

红豆觉得那一刻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腹腔里面传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象自己即将在她们面前说这话时的不以为然,想象自己的十六岁终于在平安无事之中度过,想象自己会被她们接纳,成为她们当中稀拉平常的一个,想象自己和她们一起吸烟,若无其事地躺在一个又一个男生的下面,进行男女之间神秘的仪式,想象也有男生开始为她打架斗殴,想象自己在无数的夜晚终于不再独自一人,直至在庸俗的人群当中灰飞烟灭。


5.

半年之后,当学校联防队的电筒照射过来的时候,红豆没有一丝慌乱,如同学校保卫处科长后来板着脸说的,她已经是“惯犯”了,当她和那个篮球队的男生被带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辩驳,甚至连一丝抗拒都没有,就开始了所有的交待,那些男生,他们去过的招待所、后山火车铁轨、宿舍……她本来毋需讲述这么多的。

红豆被学校开除的那天晚上,我从很远的地方赶过去看她,她的行李都已经打包收拾好了,同宿舍的同学上晚自习去了,她的铺位收拾得干干净净,而我最后是在学校的操场边上找到她的。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为她做些什么,那天晚上她从头到尾地给我讲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细节,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实际上她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就好像在讲述一个不相干的女孩的故事。

讲完之后很久,我们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抽着烟,一明一灭的烟头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她们学校面积实在很小,却有个硕大的操场,一个人都没有,一辆经过的车都没有,那天晚上万籁俱寂,就好像我们都被命运放置在了错误的地方。

那个夜晚一下子就滑过去了,就像我们的少女时代,我几乎能够感觉到它迅猛地、诡异地、以我们察觉不到的速度,一路坠落。

很多年以后的今年春节,我见到了她,她已经结婚生子,成了南国小城一个最普通的妇人,生活不好也不坏,我其实很不想承认,和这次平凡的相遇作比,我更怀念风流云散时代的她。红豆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喜欢吃红豆的东西,尤其是冰淇淋。那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我忍不住写着“每一支冰淇淋都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心都化了”的那只,忍受皮屑、肢体的层层剥落,紧紧守住那一丝甜蜜和命运顽抗到底。”



作者:易小荷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记者,资深媒体人。前《南都周刊》主笔、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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