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犹太版的阿Q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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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被关在哈根贝克公司轮船中舱的一只笼子里。就是从这时开始,我才逐渐有了自己的回忆。那只笼子固定在一只箱子上,三面是铁栅,第四面就是箱子。笼子又低又窄,我既难站立又难坐卧……笼子的铁栅都戳进了我背后的皮肉里。”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致某科学院的报告》里写了一只猴子,绰号“红彼得”,他应邀到一个科学院去做报告。他看上去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会说话,会两足走路,会体面地穿衣吃饭,这个报告,说的就是他在猿猴时代的经历,以及他如何从猿猴进化成人的。
为什么叫“红彼得”呢?因为当初他在被人类抓捕的时候,屁股上挨了一枪。待到他已完全成“人”之后,如果在与人交谈时说起,仍然会当场脱裤子,让人看“那颗罪恶的子弹留下的伤疤”。有人便写文章,以此嘲笑这只猴子没有完全脱离畜性,猴子自辩道:如果真相可以说明一切,那么,“任何一位明智之士一定会摈弃所有的文雅之举”,大大方方地褪下裤子来,而看不惯的人,请不要干涉他的事。
卡夫卡是犹太人的“民族作家”,说起伟大的犹太人,必提卡夫卡。《致某科学院的报告》,每个犹太人读这篇小说,一定知道这是作家在写他们自己,活灵活现,既有挖苦,又有哀怜,如同每个中国人读《阿Q正传》也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样。总是不顾体面、自曝伤疤的习惯,看起来是自嘲,让人想到犹太人总以受害者自居,但是猴子的自辩却充满了对“明智之士”的不屑。
1917年,《致某科学院的报告》发表在由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主办的杂志《犹太人》上,当时的卡夫卡住在当时属于奥匈帝国的布拉格,跟布拉格的意地绪语演员过从密切,这篇小说受戏剧影响的痕迹很重,作家一边写,一边就像是在想象,一只正装笔挺、打着领结、头发一丝不乱的猴子登台讲话是个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犹太人似乎还没有经历到史上最大的苦难,但是,不能同化入德语人群——不管是德国人还是奥匈帝国人——让他深味身为犹太人的苦楚。他是二等公民;而即使是同化成功的犹太人,也很容易就被视为杂种,被踢出他们所渴望加入的那个“正宗”的、“高等”的德语社会。
猴子在那局促的空间里半蹲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接下去是经典的一幕:猴子在肚皮里生成了一个美妙的念头:我必须向猿猴生涯告别了,我要做人。
够酸辣的一句话。做人,是猴子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这里的“做人”意味着谋求同化:如果不是被你们抓去,万般无奈,傻瓜才要加入你们的行列呢!“我需要的不是自由,”猴子说,“而是出路”。他说他不是自由的信徒,因为自由的信徒肯定得奋力破栏而出,然后在绑架犯们残忍的目光下冲上甲板,跳进大海,去做一个古往今来被舆论无数次讴歌过的烈妇。犹太人是从不歌颂守贞的。猴子的对策,是模仿周围的人,学他们吐唾沫,抽烟斗、喝烧酒,人故意捉弄他,他也尽量配合。
人以为猴子无脑,只会模仿人。但是,当人发现猴子模仿得这么认真,这么惟妙惟肖,他们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了恐惧和压抑。猴子讨厌烧酒,然而为了迎合人,他故意喝得越来越猛,越来越陶醉。“人们的目光已颇有兴趣地集中到我身上,我在众目之下老练地打开瓶塞,毫不犹豫地把酒瓶举到唇边,眉不皱、嘴不歪,瞪大眼珠,放开喉咙,活像一个喝酒老手,一股脑儿把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苏联时代的犹太诗人布罗茨基,也曾写过一个犹太人是如何对付劳动营里企图用重体力活羞辱他们的牢头的:兴高采烈地干,一天下来干得浑身大汗,睡觉时鼾声如雷。牢头目瞪口呆。
在卡夫卡的时代,丑化和诅咒犹太人,已是明显的风气,犹太人的面貌特点被放大,扭曲,做成漫画,个矮,瘦削,鹰钩鼻,一看就是丑角。卡夫卡最有名的小说《变形记》,写一个人一早起来变成一个甲虫,其实就是“迎合”这种丑化的。我承认,我就是虫,正像《致某科学院的报告》承认我就是猴子一样。这是他跟戏剧演员们在一起的收获。德语国家的多数犹太人战战兢兢地在其他人的蔑视之下生活,只有犹太演员,落落大方地在小酒馆、小餐厅里,夸张地表演自己的缺陷:瞧啊,这就是你们眼里的我们!
所以,卡夫卡也一点都不在意把自己比喻成猴子。猴子说,我要活下去,我要的是忍辱负重的“出路”,不是拼个鱼死网破的“自由”。他尽情地装疯卖傻,还大胆地告诉人类,他在装疯卖傻。你不是要优越感吗?你不是非要凌驾于人之上才快乐吗?没问题,我给你优越感。你想要贬低我,把我变成一幅漫画,我开开心心地先替你把这事给办了。犹太人多年磨砺出了一套生存经验,他们懂得如何折损敌人欺辱自己的乐趣。
这跟基督教所说“打你的左脸,你要把右脸也贴上去”是不一样的。你要明白,在一个恶意可以恣意挥洒的年月,耶稣那种泛爱的教诲,只会助长欺人者的气焰。现在有个词叫“自黑”,看起来是自嘲的同义词,其实,说别人“自黑”的人,仍然是把别人想象成在怯懦地退让,通过这种想象来保住自己的优越感。倘若一个人本就有尊严,他便可以固守自己的渺小和边缘,安之若素,他甚至不需要去拼命保住内心的骄傲与蔑视,因为只要他存活,他本身就是对不怀好意的外界的蔑视。
我就是猴子,我就是老鼠,我就是甲虫,那又怎样?有一天,在灌下一通烈酒之后,猴子第一次说出了“Hello!”声音是扭曲的,但很清晰。畜生迈出了跨入人类行列的第一步,过程太艰难了,他大汗淋漓,可他仍然毫不勉强地说:“模仿人类对我来说并无吸引力,我模仿他们,只是为了找一条出路而已。”后来他进了汉堡的马戏团,玩命地学表演,以至于让训练他的技师都一度精神崩溃——他分不清到底谁是猴子了。在马戏团里,两个空中飞人演员在屋顶下飘来荡去,跃向空中,扑向对方,“猿猴若是看到这种表演肯定哄堂大笑,”猴子说,“戏园子不被笑塌才怪。”
因为有了卡夫卡这篇小故事,就把犹太人称为“猴子民族”,好像并无不妥,但也绝不要把它视为犹太人骄傲的一部分,而忽略其内在的苦涩。这是无家可归、无地可容的人们赖以自保的智慧,并不是什么高等营养品,这只猴子再成功,他也是介于猿类和人类之间的一个异种,浑似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位置的犹太人。其实,他们更像镜子,无论在德语世界,还是在俄语、法语、英语、西班牙语世界,强势的“文明人”都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一个侧面。“尊贵的先生们,你们过去的猿类生涯(如果诸位有此经历的话)和你们现在之间的距离不见得就比我和我的本族之间的距离大多少。”——看看我,你们觉得自己高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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