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理解贺友直,就理解了中国连环画的命运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得知贺友直先生仙去,我的脑中浮现出的第一幕,是老先生专心对付半只咸鸭蛋的神情。他一手捏着蛋壳,另一只手上的筷子轻快地掏出壳中的蛋白,放进嘴里一咂,然后放下蛋壳,举起盛满黄酒的小杯抿了一口,这才扬起浓眉,向我露出顽童般的微笑。
“我们上海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寻开心’。我这一辈子嘛,最大的理想就是寻开心。不过呢,开心是要寻的。开心不会自己撞上门来,得去找。”老先生的这句话,我也一直记得。
我问老先生,最初选择绘画,是寻开心么?他却正色说,不是。“我是为了吃饭”,他给我也倒了一杯浓酽的黄酒,“那是四九年,新旧社会交替的时候。”我开玩笑问,那时候这碗饭好吃吗?他说好吃呀:“那时候要求低,你只要画一个人,有脑袋有胳膊有腿就行啦,就可以卖钱啦。”
是的,我对那段时期的连环画略有了解,情况就是如此。尽管美术史家可以将中国连环画推溯甚远,几乎与印刷术的历史等长,但真正出现这一艺术样式,已是清末民初。大约到了1930年代,连环画迎来兴盛。尤其在上海,不少书局以“连环图画”的名义推出《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图书,使这一新奇的玩意儿被民众广为接受。不过也正由于新奇,粗制滥造不在少数。现在想来,当年起步之时芜杂的环境,对老先生灵活的画风而言,不无培育的功用。
《福贵》是贺老先生的处女作,画的是赵树理的小说。我仅见过上册的封面,模仿的痕迹很重。几年后创作的《火车上的战斗》曾获得全国青年美展的一等奖,稍具个人风格,也谈不上好。但是到《山乡巨变》,老先生的画风大变,画艺大进,今日看来仍是经典。他说自己有幸遇到了陈老莲,我却想,遇到老莲的岂止先生一人?出不出得来,还得看个人的悟性修为。
《山乡巨变》拿了全国美展的银奖,成了贺友直的“招牌”,但是老先生自己却不以为然。他一直认为十年后的《朝阳沟》比《山乡巨变》好。他说《山乡巨变》只是出于本性,《朝阳沟》不同,“到那个时候我才‘懂了’”。我问他什么叫懂了?他说懂了就是技艺上成熟了,规范了。
老先生忽然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摇头说:“太懂了也不好,太作,就像电影,你这个导演的意图太明显,不好。”
我对老先生说,《白光》好,很有韵味的水墨。可惜这样的风格你只有这一部。他睁大眼睛盯了我一眼,说:“《白光》比较自然,就是画起来太累。有人说,你能画《白光》,为什么不可以转到画中国画上去?我觉得他讲的是外行话。连环画就是连环画,放在桌子上看可以,挂起来就不像话。”
▲ 连环画《白光》
见我有些困惑,他站起身来说,到我书房来。进了书房,他指着墙上一幅孔乙己的画像说:“你看这是我最近画的。我画连环画脑子很灵光,画单幅的国画脑子却很不好使。你看他肚子上的那根线条,太实,不好。”他一边说,一边又抿了一口酒。
说起来已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当时我为拜访老先生,真可谓大费周章。在上海的时候,我向不少人打听过他的消息,结果他的老朋友告诉我,嘿,那个老头,跑回宁波老家寻开心去了。可是他老家的地址究竟在哪儿,没人清楚。待我在杭州盘桓了几日准备离开之时,上海画家谢春彦先生打来电话,说老先生“躲”在北仑港的一个小镇上。跟老先生取得联系后,我立刻赶到客运站,乘最近的一班大巴前往宁波。到了宁波,换乘公交至北仑,再搭一辆火三轮,一路颠簸到新碶。
到时已近正午,觉得不便打扰,我就在他家楼下闲逛,一边逛一边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贺友直的艺术成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想通过老先生的经历,理解中国连环画的命运。我的童年几乎与连环画的繁盛期重叠着,小时候的一大乐事,就是坐在出租小人书的地摊边上,耗光整整一天。为了看连环画,我的存钱罐总是空空的。可是到后来,连环画不见了,消失了。我想请教老先生,这是为什么?
上楼之后,坐在客厅喝酒吃咸鸭蛋的老先生回答很干脆:“活该!谁叫我们的连环画只有改编,没有原创?你看人家法国,我去看过,他们的连环画家都是靠自己原创的,跟作家一样。我们呢,全是来料加工。故事改编完了,连环画也就完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原创,我没有追问,我不希望老先生不开心。事实就是,在连环画不算太长的历史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承担政治宣传的任务。而这类任务的性质,当然对艺术创作有严重的限制。即使是老先生本人的代表作,包括《山乡巨变》,包括《朝阳沟》和《小二黑结婚》,皆是如此。如果我们放长眼量就会发现,中国的传统艺术,尤其是偏重民俗的部分,往往重教化、轻创造。连环画的遭遇,不过是一个缩影而已。
显然,贺友直先生是明白的。谈到中国的美术教育,他表示现在的美术学院简直就是笑话。“油画系还要考英语,你说可笑不可笑?美术这种东西啊,我觉得不办学校也行啊。当年中央美院成立连环画系,真是多余!他们请我去做教授,我就给他们说,错啦,我不该来教书。我跟学生说,你们到学校来学什么,来学规范。我不懂这个,我就是野路子。”我明白他的意思,艺术不“野”,那还叫艺术?而连环画为什么末路,就在于它一直受管教,根本野不起来。
“唉,”老先生慨叹一声,“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不起作用的话等于放屁。放屁肚子还舒服一点,说这个连放屁都不如。”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们成都有个画家何多苓,他的连环画很自由,我很喜欢,如果碰见他,向他问个好。我现在似乎才明白老先生的意思,他在进一步委婉地表达,“野”对艺术有多么重要。
▲ 何多苓以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为蓝本的油画连环画
接下来,我们就线描这门功夫又谈了很久。临走老先生执意要送我。他带着我穿街走巷,一直把我送到公交车站,等我上车方才离开。那个情景,我也记得。
如今,老先生西去。我心想,天堂从此要多几幅佳作了。
注:本文原标题《从此天堂多佳作》
·END·
大家 ∣ 思想流经之地
英文ID:ipress
洞见 · 价值 · 美感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