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日本文物保护的坎坷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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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游览我们的古迹，古色古香，惊艳，可我们心下明白，不少古迹是复旧，甚至有造假。日本也一样，不少中国人觉得他们很善于保存古迹和传统，其实，了解一下历史，当今给人观光的日本很大程度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复原或翻新的。
立一架鸟居（华表），大殿供的是佛像，这样把神道和佛教一锅煮，兼收并蓄了两种信仰，叫“神佛习合”。日本人生孩子拜神社、死人请和尚念经的习俗似乎也源于此。四下里游览，某神社里挂着梵锺，即习合的遗迹。江户幕府为镇压基督教，用寺院当派出所管理民间，日本人就像都成了佛教徒。明治维新推翻了幕府统治，天皇复辟，明治元年（1868）新政府颁布“神佛判然令”，把神道与佛教、神社与寺院、神与佛分离，独尊神道为国教。给神社也立了些规矩，如一村一神社，不允许家传世袭，让出多余的土地，所以游览会遇见鸟居离神社老远的。
政府并没说排斥佛教，但文明开化，一切旧东西弃之如敝屣，而且神官们翻身，也要吐一吐长年受佛教压抑的腌臜气，全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废佛毁释运动，地方官竞相上报拆庙的政绩。明治四年废藩置县，又拿来中国叫法，一县之长叫县令（后改称知事）；奈良县令四条隆平破旧立新，废佛尤为迅猛。下令用铁索和辘轳拽倒兴福寺的五重塔（始建于710年，几经焚毁，重建于1426年，高50.1m，仅低于东寺五重塔），不成，又堆柴烧毁，但周围的居民群起反对。做百姓的自该上仰圣意，哪里敢顾惜，而是怕大火延烧，殃及自家的房屋。再而三，标价出售：五元（说法不一，也有说是金五两，当时警察月起薪四元），可是没人买，因为拆起来费钱。有的寺院把佛像当劈柴，有的寺院把经卷丢在门前任人拿，剩下的焚烧。卖漆器的店铺捡来天平写经当包装纸；天平是圣武天皇朝的年号，729-749，日本于712年编出第一部史书《古事记》，写经之珍贵可想而知。数不清的文物化为灰烬，或流出海外。
▲ 资料图：兴福寺五重塔
四条县令又以妨碍通行为名，拆除兴福寺的土围墙，兴建了一片奈良公园。明治五年、八年先后撤除神祇省、大教院，废佛毁释运动才消停。江户年间全国有寺庙四十六万座，八年里毁弃近半。明治政府由萨摩人和长州人把持，萨摩（鹿儿岛）那里一度拆掉了全部寺庙，以至如今没有一尊佛像属于重要文物。明治十四年许可兴福寺复兴，二十八年（1895）俳句改革家正冈子规吟了一首俳句：秋风荡荡哟/四面八方无围墙/古老兴福寺。游兴福寺不知是园在庙里，还是庙在园中，倒也别有一番景象。劫后余生，五重塔被定为国宝，兴福寺眼下仍然在复原建设。
美国用炮舰敲开了日本锁国的大门，日本与各国缔结了好些不平等条约，外务卿井上馨认为要修改条约，先得结友邦之欢心，于是修建了一座二层洋楼，供达官贵人们移风易俗，和外交使臣大跳交际舞。此馆是日本西化的象征，馆名却取自中国《诗经》的呦呦鹿鸣，我有嘉宾。跳舞归跳舞，三十岁就任文部少辅的九鬼一隆——这个姓有趣，节分之日普通人家喊福进来鬼出去，他家却要喊福进来鬼进来——认为废佛毁释风暴是一个悲剧，日本过去也有好东西，应该恢复自尊心。和同好组织重看日本美术的美术团体“龙池会”，请费诺罗萨讲演。
▲ 资料图：费诺罗萨
费诺罗萨是美国人。明治搞改革开放，从国外请专家来帮助全盘西化，1877年镇压西乡隆盛叛乱后财政拮据，雇佣趋减，大约明治年间总共雇佣3千人。毕业于哈佛大学的费诺罗萨正愁找不到工作，听说了应聘到东京帝国大学教政治经济和哲学。传闻日方为他提供的车夫、女仆等使唤人有二十来个。来到日本就迷上，感叹“日本所有人具有美的感觉，庭园的草庵及陈设、日常用品、落在枝头的小鸟都看出美，就连最下层的劳动者也热爱山水，摘花赏花”。可日本人自己竟然盲目地崇拜西方文明，他们头脑里的“艺术”就是西方的绘画啦雕塑啦，把传统的浮世绘、屏风统统当垃圾。他演讲：从美学来比较日本画和西洋画，显然日本画优秀！振兴日本美术，就要先抛弃陈腐的西洋画！这种话大长日本人的志气。美国有意思，就在费诺罗萨出生的1853年迫使日本开国，从此日本一心跻身于西方强国之列，把传统文化扫地出门，却来了个费诺罗萨，对日本大加赞美。1949年给日本丢下两枚原子弹，随后又有人写《菊与刀》，把日本文化与欧美文化相提并论，使战败后丢了魂儿似的日本人为之一振。这种江湖恩仇倒像是打一棒子给两个甜枣吃。
九鬼一隆忧虑古物，以行政介入，请费诺罗萨先后两次进行普查。为费诺罗萨当助手的是他的学生冈仓天心。天心（父亲经商，给他起名角藏，后来他自己谐音为觉三，号天心）七岁上英语私塾，再学汉文。大学时跟南画家学画，跟汉诗人学诗，还跟一位儒学家学琴。日夜赶毕业论文，写的是《国家论》，却被妻怀疑有外遇，一把火给烧了。匆匆另起炉灶，改为《美术论》；日后回顾人生之路，说“我成了这样的人完全是老婆吃醋的结果”。倒数第二名毕业，进了文部省，得到上司九鬼隆一的赏识。天心死后，虽然曾被他戴过绿帽子，但九鬼还是去吊唁：始相识于君十七八岁时，君以非常之天才崛起，当时我已确信君乃非凡特拔之俊才，在美术方面与君相提携。相信相倚，为日本美术尽瘁。
明治十七年（1884）文部省设置图画调查会，研究图画教育应否采用毛笔的日本画。这一年费诺罗萨奉命调查现存最古的木建筑法隆寺，有个叫梦殿的八角形圆堂，不大为人注意。里面安置着秘佛，从不曾开示。和尚说，揭封遭天谴，发生大地震。费诺罗萨不信邪，和尚们逃散，冒着几世尘埃呛死人的危险拿掉层层包裹的白布，“一尊令人惊叹的无二的雕像忽然出现在吾人眼前”（费诺罗萨著《东亚美术史纲》）。推定这尊救世观音像造于629-654年间。
▲ 资料图：法隆寺
明治十九年（1886）一艘驶向神户的英国船沉没，船上的洋人包括船长都上了救生艇获救，而日本人乘客全淹死，这下子日本大哗。“每天开舞会，究竟有什么用！”舆论谴责井上馨在修改不平等条约谈判上媚外，迫使他走人，红火了四年的鹿鸣馆外交就此收场。此后全盘西化降温，作为一种反动，国粹主义勃兴。森有礼是激进的西化主义者，甚至主张用英语取代日语，谣传他进伊势神宫不脱鞋，用手杖掀帘子，被国粹主义者刺杀。明治三十年（1897）制定古社寺保存法，即文化财保护法的前身，从而产生了国宝的概念。
这时城郭建筑还不属于保存对象。德川幕府规定一个藩国一座城，多余的拆毁。明治政府上台后担心造反者据城固守，明治六年发布“废城令”。所谓城，犹如领主居住办公的大宅院，并不把百姓圈在里面，有的给陆军当兵营，有的被县衙门占用，有的标价出售，结果大部分毁坏，再加上天灾兵燹，明治时代以前建造的城楼子（天守阁）现在只剩下12个，也未必都是原装。明治十年姬路城以23元50钱被一个商人买去，但太大，拆不起，就荒废在那里，明治四十三年国家拿出九万三千元维修，这才得以保存，曾几何时被当作国宝，又列为世界遗产。
近代日本终于把佛教美术视为艺术了，跳出来批判保存文物的是九鬼隆一的老师福泽谕吉。这位启蒙日本“脱亚入欧”的思想家在报纸上发表社论《要不要保存古物》，说古寺庙、古美术是“无用的长物”，“过一万年什么东西都会朽烂”，搞调查“不过是少年人没事找事”。保存古迹要花钱，“一文钱也应吝惜”，“当下由国家之公观之，古物之类断不可置于眼中”。传说有人在台上讲茶具鉴赏，福泽从观众席上大喊“八格牙路”。他是要拿钱打仗的。
大正二年（1913）冈仓天心抱病出席古社寺保存会的会议，为保存法隆寺金堂壁画尽力，倒在了住所的门口。壁画保住了，却在1949年修复时烧毁。费诺罗萨受戒为佛教徒，墓在琵琶湖边上的法明院，木已拱矣，去世一百周年的2008年日本翻译出版了《费诺罗萨夫人的日本日记》。
“当日本耽于和平安稳的技艺时，西洋人把日本看作野蛮国家，但日本开始在满洲战场大肆杀戮以来，西方叫它文明国家了。”冈仓天心的这句话令我颇为佩服，这也是他用英文撰写《茶书》给西方人看的缘起。至于我的怀古，不过追怀一百多年前而已。
(原标题：《奈良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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