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摆的谭乔,戛然而止的《谭谈交通》
“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放在一个体系,要解决‘我是谁’(的问题)。他确实要分裂一些,电视台和交警队,这边是半个主持人,那边是半个警察。这是做这个节目的代价。”
谭乔不开心
谭乔得抑郁症了。在外出行的他回到酒店,已接近晚上十点。再过两个小时,就是四月一日了。他想起十八年前的这一天,也是在一座酒店高楼,身患抑郁的张国荣从24层一跃而下。
《谭谈交通》停播三年以来,他感觉人生就像一口黑洞,一直往下坠。近半年里,他把过去的节目一条条发在B站账号上,每隔一阵就能上一次微博热搜。支持喜爱的声音很多,但也不乏批评,有人觉得他在炒作,闹得热火朝天,“膨胀了”,甚至诅咒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一张张指责的面目,此刻都在谭乔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夜风徐徐,江水在平静地流淌,他从二十三层的阳台往外眺望,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对他呼喊,“下来吧”。似乎只要纵身一跳,就能摆脱眼前的黑暗,融入到那一弯江水中。
阳台的窗帘被拉上了,挡住了妻子的视线。隔一段时间,她就来看一下谭乔,“风大了,进来吧”,孩子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谭乔想到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守着他,挣扎着从压抑的情绪中走出来,对妻子说,“我想说话,我很难受。”妻子递给了他手机,他坐在藤椅上,开始录制视频,“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好朋友谭sir”。
“这一条视频发出的时间是2021年4月1日的凌晨,不少朋友都已经睡觉了,不过我相信,还是会有一些朋友和我一样,此时此刻正在缅怀张国荣。”在自己的手机镜头里,他穿着一件深色紧身T恤,眉头紧皱。
但在别人的镜头里,谭乔是另一种状态。视频播到一分钟,插入了过去一段《谭谈交通》缅怀张国荣的节目。那时,他穿着一身警服,眼神发亮,对工作充满热情。他拦下一位开车抽烟的司机后,熟练地说起一些贯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见你也是一表人才,骨骼惊奇......”,把一项普通的交通违法行为演绎成了引人发笑的桥段。
多年过去,节目里的“谭警官”已经消失了。这个夜晚,谭乔第一次向观众袒露,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小丑竟是我自己。”
谭乔在B站上传了两百多条稿件,大多是《谭谈交通》的片段搬运。这条自己用手机拍的视频,是极少数直接袒露心声的内容。但观众们似乎不太关心他的病情,视频的播放量在所有稿件里排名倒数。有弹幕说,“是愚人节的玩笑吧!”只有熟知他的朋友才会担心,“怕他头脑一热,凌风一跃下去。”
2005年3月,《谭谈交通》作为一档交通普法类节目在成都电视台开播,抓拍道路违法行为,主持人是成都交管局的一名普通交警,谭乔。节目里,他诙谐、正义,人性化执法,树立了一个独特的“谭警官”形象,在成都家喻户晓。一名普通的成都市民说,“当时网络还没那么发达,基本上每家每户都知道,李伯清(著名巴蜀笑星)的节目一完,就是他的节目。”
节目连续播出13年,带给谭乔名望,却也让他烦恼。“我这一辈子就是‘谭警官’,没有其他任何标签。因为这个事情,我被限定在一个躯壳里了,说话必须符合‘谭警官’的人设。”
曾有一次,谭乔在网上直播时,有人在直播间刷礼物,谭乔说,“你们不要刷了,我不为这个,这些礼物会全部捐到慈善机构。”
立马有人评论,假球得很,是不是嫌我们给少了?
谭乔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他点出说话人的网名,用四川话爆了一句粗口。当时,他也没太在意,播完之后,躺在床上就睡了。然而,这句话被人截取出来,传播到微信里。半夜两三点,谭乔的微信就已经炸锅了。等到凌晨6点,他被“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吵醒,打开手机一看,几百条未读消息,“你完了,被人录屏了。”
“糟糕,失态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骂了人。走在马路上,他等不及到单位,临时找了一块僻静角落,把手机架在窗台上:“大家好,我是谭乔,我郑重地向每一位粉丝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
这让谭乔感到压力很大,“‘谭警官’不能有任何瑕疵,甚至说一句粗口都不应该,这就是广大人民群众给‘谭警官’的定位。但我是一个血性男儿啊,也有七情六欲。我越来越感觉自己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而且是一个终身角色。它就像一副枷锁,把我囚禁起来。”
日复一日录制,谭乔对节目渐渐失去了最初的热情。一天又一天,眼睛一睁开,指着干一个事,让他觉得没有尽头。“这个节目广大市民都很喜欢,对我个人来说,又有什么呢?最不起眼的一个‘明星’而已”。
谭乔回家过十字路口
谭乔想挣脱这种困境,寻找人生不同的可能。
离开的想法一出,父母匆匆赶来,一家人围着劝,不能丢掉这个铁饭碗,这么几十年,走了九十九步,马上要拿退休金了,最后一步不走,太可惜,说着就要吵起来,闹得不愉快;单位里,师傅忠告,这一辈子不要有太多奢望,就把《谭谈交通》做到退休,做到死,还把他父母请到单位上来,做了很多思想工作。
节目组的编导也说,在人们的意识里,交警似乎只知道罚款,而“谭警官”是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形象,深受市民喜爱,《谭谈交通》被很多高等院校作为教材研究。“再坚持几年,短视频平台一旦火起来了,你会有千万粉丝,这是一个很大的IP。”
很少有人顾及谭乔自己的感受。谭乔妻子回忆,那段时间,他爱上喝酒,一点就炸,回家也不怎么说话,吃完饭马上就睡觉,整个家里的气氛都是压抑的。“感觉整个人都变了,真是有点抑郁了。”
因为一些原因,《谭谈交通》在2018年停播了。谭乔随后转做内勤工作,打印文件,写会议记录。
空闲时候,谭乔会把过去一些经典的节目片段发在B站上,让年轻人看到当年的社会环境和交通环境,“他们抽一包烟50块钱,可能是他们父辈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意外的是,2020年底,“二仙桥大爷”被用作B站鬼畜区素材,十几条二创作品登上站内热门,被年轻人熟知。
最近,一期“现实版《活着》”再次引发讨论。节目里的大爷当年父母双亡,兄长早逝,妻子难产,弟弟智障,生活依然“往前看”,像极了余华笔下的“福贵”。这一段六分半钟的视频再一次登上了微博热搜,媒体报道无数。
《谭谈交通》再一次火了,可是谭乔开心不起来。最近两个月,他家里的老人一个个病倒了——母亲因为高血压住院,丈母娘查出了结肠病变,老丈人因糖尿病长期服药。妻子是独生子女,他们各自照顾两边的老人,每天奔忙在医院、单位和家之间,剩下一个年逾八十的老父,照顾他一岁零八个月的女儿。
太多麻烦找上门来,谭乔情绪低落到了极致。三个月前,他检查出中度抑郁,每天服药,隔一段时间去医院接受测试治疗,医生建议他多出去走一走,放开眼界。为了缓解焦虑,谭乔坚持看书,在B站上和年轻人互动,偶尔带老婆、孩子去外地放松心情。
如今,距离“现实版《活着》”播出十年了,生活的不幸变换着方式降临在谭乔身上,周边不理解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他决定要想办法找到福贵大爷,这变成了他的一种“自我救赎”。
几经周折,谭乔找到了大爷。再次见面,大爷已经再婚,女儿五岁了,生活有了好转。谭乔觉得也不应该放弃自己,要慢慢地看透一些问题,走出这一段人生的阴霾。
这次寻找意外地引来媒体关注,太多记者找谭乔做采访,一天下来,他的电话几乎没有停过。在这些采访中,谭乔表达了一名交警的责任和使命。但实际情况是,他的抑郁症加重了,时常纠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我连聊天都累啊,都不知道该怎么来聊,太无力了。”
川A5211V
川A5211V是一辆白色的捷达,每天出没在成都街头。这辆车开不了警灯,却追过电动车、三轮车、面包车,也拦过兰博基尼、法拉利。这辆车走过绕裹着城市的环形高速,开过尘土飞扬的土路,也误入过正在施工的断头路。随着城市和道路发展,它从成都市中心城区,慢慢挪到三环外,甚至最远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周边县区。
每天早上9点左右,谭乔发动引擎,奔驰在路上,风从两面的车窗灌进来,感觉自己就是黑猫警长,“眼睛瞪得像铜铃”,时刻捕捉适合拍摄的对象。
城市是个多面体,各面都有不同的性格。成都的东面多是一些生产工厂,早期有做冰箱的、钢管的,后来又聚集了许多物流公司,能遇到不少不守规矩的大货车;西边多是外地老板开的小型鞋厂,电子眼又少,鞋子塞满小型车,经常闯红灯,拦下一问,老板讲究和气生财,倾吐出的都是百态人情;“南门新贵”,已经非常发达了,很少出现违法行为,爆点在于多豪车;北面则是出了名的穷,电瓶车全在这一块,要么逆行,要么违法载人。
《谭谈交通》名场面
行走在一片包容而休闲的土地,路面从不缺乏故事。这里的人们来自天南地北,爱“摆龙门阵”,不怵镜头,还接得住梗。只不过,“走出去了,你根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指引方向的是一本万年历,别人看的是“宜”,谭乔关注的是“忌”,哪个方向不利出行,就去哪个方向。
窗户放下来的那一刻,整个戏就开始了,所有表现都将成为节目的元素。在谭乔看来,没有绝对无趣的人,重要的是迅速捕捉对方的外貌、年龄、口音、身份,找到话题,“把没戏的做有戏。”遇到长得胖的,“我见你这个面相佛系啊 ”;男性外貌显老的,甭管多大年纪,喊声“‘大爷’,生活压力挺大”;还要判断职业,如果是一名带着刀具的厨师,“我看你这身型,带着一把菜刀走天涯,比李云龙还厉害!”
做节目时,谭乔喜欢意外和冲突,“跟戏剧是一个道理,要有高低起伏”。老婆临产的,老爸住院的,妈被蛇咬了的,被鸭子踢着的,诸如此类的谎言不少,“就是一本正经开玩笑,里面有真的,也有杜撰的。”他稍微一调侃,节目效果就出来了。
换做十六年前,那个还在路口执勤的谭乔,是完全不会这些的。
2004年,《道路交通安全法》(以下称《道法》)刚开始实施,交管局为了加大宣传,排演了一个无证驾驶的故事。一个偶然机会,谭乔去看排练。演女方的是一名年轻交警,男方长期在一线执勤,看起来都四五十岁了,怎么演都不像,在现场叫苦不迭,“哎呀,搞不来这个。”
谭乔在一旁插了句嘴,“ 这么简单,还需要演吗?”
“那太好了,你来你来,我赶紧走。”对方说。
“来就来嘛。”那时,谭乔三十岁出头,模样清秀,队里确实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就让谭乔接下了这个角色。原剧本平平无奇,谭乔立马锁定人物特点,设计了一些新情节。内部领导一看,这个是谁,有点意思。表演完了,领导就要来握手,留下了印象。
演完了,谭乔还是做自己的工作,每天站路口。
那时,电视台也想做一档与《道法》有关的节目,跟交管局一联系,找了好些人都不满意。眼看这事就黄了,宣传部门坐到一起,集思广益,互相再推荐一下。宣传处一名警察,和谭乔是同一年入队的,一下想到了那个小品,“要不让谭乔去试一下,看行不行?”
在这之前,编导高云面过四五个人了。印象深的有两个,一个长着一张“国”字脸,高大英俊,正气凛然;另一个称得上是“活《道法》”,熟悉每项违法条目。
“谭乔是一个帽子帅哥。他脸比较瘦,穿上警服,戴上警帽,确实适合出镜。”高云说。而他更为看重的,是谭乔的性格,“不是很端的警察,比较邪,还有点痞气”,这恰好是节目需要的。
年轻时期的谭乔
人选敲定了,镜头感是最大的问题。摄像机开始录制,一颗红灯亮起,谭乔立马紧张起来,“眼神很差,空洞、游离,怕面对镜头。”但摄像把红灯一关,没了提示,有许多好片段没录上,谭乔只好试着去适应灯光。
每天拍摄完,他回到电视台,借了一部相机,架在三脚架上,对着镜头练习。一开始,他从最简单的绕口令开始,“八百标兵奔北坡......”还捡起了小学课本背唐诗,又不想别人看到,觉得尬,就找了一个没人的小花园。一两个月过去,胆量变大了,再渐渐往人多的地方钻,哪怕在镜头前犯错,也能接受了。
在路面兜转久了,一些不错的想法就会流淌出来。谭乔不仅会调侃,还很接地气。诗词歌赋、历史地理,时尚流行,都是可利用的元素。“ 跟说相声的三翻四抖一样,不能直奔主题。”许多案例叠起来,都可以写一本相关的书了。
遇上逃跑是最头疼的。有的司机为了躲谭乔,在成都最繁华的天府大道逆行,后又拐进一条窄道,“嘭”一下撞行道树上,水箱也漏了;有的司机车也不要了,打开车门就跑,谭乔在后面追赶,一次栽了跟头,摔破了鼻梁骨;更多能逃走的,还是一些高端车,油门一踩,一眨眼,连汽车的尾灯都瞅不着。
老瓶装新酒,节目慢慢有了套路——结合热点和流行。谭乔会提前构想一个梗,比如国足输了,要逮着一个等红灯出线的,“我们就得像中国足球学习,打死不出线”;歌曲《套马轩》红了,就要找个带金项链的男人,套上旋律,即兴改一段歌词,“戴项链的汉子,见红灯不停......”
不过,这样活泼生趣的风格,确定下来并不容易。交警执法有具体“三部曲”——上前敬礼,称呼同志;指出违法,开具罚单;谢谢配合。“就说那么多,连字数都有规定的。”
但谭乔想更有人情味一点。他还记得20岁出头时,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背着一个书包,急着在路口拐弯,也没见红灯,险些和一辆公交车发生了碰擦。路口的交警冲来,抓住他的包,大声说,“是干什么的?”“那种不怒而威的神态,让我喘不过气来。”
自己做了交警后,他总把“三部曲”发散开,和别人聊两句,了解违法背后的根源。“其实(交通)不是打击违法罪犯,不应该搞得这么对立。”
这种风格延续到《谭谈交通》中,有人不喜欢,认为警察就是高大帅气,正襟危坐的,怎么能够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幸运的是,节目在民间口碑不错,一直拍了下来。
2006年五一节,中央电视台搞了一个《高峰体验》活动,要在全国选7个城市,做实况直播交通。其中一个就在成都,由谭乔主持,一共播出了八期《谭谈交通》。
此后,直到汶川大地震前一个月,交管局给谭乔配了公务车川A5211V,电视台也加配了一名摄像,一个两人的节目组,变成了三人。
节目名气也随之变大,出现在出租车司机的广播里,甚至每周一到周五,很多人给电视台打电话、写信,要求节目天天都得有,谭乔为此把周末也赔上了。
谭乔走在街上,有市民跟他打招呼、握手了。再抓到违法者,有人居然能够叫出“谭警官”。川A5211V再出现在成都街头,就有人高喊,“谭警官来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点小兴奋,觉得自己没有白干!”
一顿饺子,一杯墨水
成为一名交警之前,谭乔摆过摊,早上到批发市场,绑一摞草纸到自行车上,推到街边买卖;在印刷厂码过字钉,印的全是盗版武侠小说;在通讯器材一条街,捣腾传呼机、装电话、收优惠券;又在工地,搭个架子,为墙顶刷涂料;甚至在路边,帮过老头搭了一个炒菜棚,洗菜切菜,收钱算账。
“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父母就说,不能一辈子当临时工。恰好18岁那年年底,遇到部队招兵,就去当了兵。
做为一名城市里出来的孩子,谭乔每天背几匹七孔砖,二十多分钟跑完五公里,累得半死。为了能多休息打个盹儿,他主动申请去喂猪。领导说,城市兵还要喂猪,你会不会?谭乔说会,其实从来没有喂过,也觉得新鲜,私下请教农村来的,怎么割猪草,怎么喂。不过还是粗心大意,几头小猪顺着下水道,全掉粪坑里淹死了。
事后回想,谭乔那一套和人打交道的方法,刻在骨子里的市井气息,和这些经历都分不开。“谭乔就是一个典型的成都市民性格,他出生在市民阶层,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默表达能力,我想这是《谭谈交通》成名的原因。”编导高云评价说。
夜晚的成都交通
在部队里,谭乔日子过得简单,朋友也单纯,还认识了后来的演员王迅。退伍后,谭乔进了工厂,搞通讯基建,长期在外出差,父母又觉得太不稳定,给他写了封信,这边考警察,回来试一下吧。
那是1995年的夏天,成都暑热最重的时候。谭乔记得,面试是在一个大礼堂里,乌压压的脑壳,好几千号人,拿着报名表排队。轮到谭乔,“你为什么要来当警察?”他给考官唱了一首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大概意思是向往能为百姓做点事。面试、体检、文化、体测、政审,五轮发榜下来,都留着谭乔的名字。
正式上岗执勤,已经是那年冬天了。但谭乔没有开一个好头,似乎从这件事开始,就诸事不顺。
到警队几个月后,要发警官证了。“那是我第一次领到证件,就是对身份的一种确认了,实际上是很自豪的。”赶上那天要放假了,四五个朋友来找谭乔,约在单位街对面吃饺子。等餐的时候,这一帮兄弟说,把你警官证拿出来,我们见识见识。谭乔也觉得洋气,拿出来展示。
谭乔回忆,当时一个服务员端饺子上来,套着近乎,你们是警察啊。谭乔一筷子,夹上来一个水饺,就看到一只死苍蝇。服务员看看,这个没什么,拿手把苍蝇捏走了。谭乔说,“不吃了,我们换一家。”转身就要走。到餐馆门口的时候,服务员在里面吼,警察吃东西不给钱!那条街上多是卖吃食的店铺,老百姓都来看热闹,把人围住起哄,不能走!不能走!
此后,事情被讲述成另一个版本——谭乔拿警官证出去吃饭,要求别人不收钱,给领导也留下了这么一个印象。最开始,谭乔也会解释,但后来会发现,“不管你说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人们会相信他们想相信的那个样子。”
“就像一滴墨水,滴到水里,从这一个点开始扩散,到最后,就一定是一杯墨水,没有任何好的,没什么能给你洗掉。”
但谭乔还是认真工作,“交给我办的工作,一定把它完成。”一次路口执勤,天府广场一个路口堵上了,按照正常规定,谭乔应该在路口疏导,慢慢放行。但他查看了原因,发现是工商管理局在附近搞3·15活动,乌泱泱的车子,都停在了路边。他立马去找负责人,要求把车子移开。
这时,查岗的人来看,路口没有人,记了一笔,谭乔脱离岗位。谭乔太不爽了,立马怼回去,“我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嘛!你觉得我会偷懒嘛,交给我的事我哪一次没干好?”
工作了大半年后,谭乔发现一些同事擅长把周边人的关系搞得很融洽。下班时间,要学会找管事儿的,把手握起来,“今天有没有空,一起喝酒!”一次不空,就两次、三次,走得越来越近,慢慢从工作关系变成朋友关系。
而谭乔那一套与市井打交道的方法,在这里失灵了。他不会人情世故,见到同事,点个头,打声招呼就完了,多说几句,也仅限于工作,下班之后没有交集。
执勤的时候,有人因违反交通规则被拦下,提到上级的面子,说是某某的朋友,谭乔从来不认这些,“你去找他,别跟我说,我该咋弄咋弄。”
在警队,谭乔没什么关系铁的朋友。他曾经想,既然在同一个环境中,是不是要把关系处得好一些?有时候,一个岗组的同事在一起,谭乔一个人坐着,觉得不太好,“要不要做点什么,显得大方一点?”他给大伙发发烟,想融入进去,但发现谈不到一块儿,“有点像我不带你玩那种感觉”。偶有两个谈得拢的,一个是因为爱打同一款游戏,另一个迷恋佛学,看破一切。
领导知道了,评价说,你们这是“病友”关系,就差穿一个病号服了。
谭乔听了心里难受,有时候真的怀疑,这么多同事里,唯独自己是这个样子,会不会自己真有问题?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别人错了?
后来,谭乔看到一本书上写,第一个站起来摘果子的猿猴,会被认为是异类。他想,或许自己就是那一只特殊的猿猴,大家都没有错,只是认知不一样而已,都是为了寻求内心的一种安宁,才去做选择。
更多时候,谭乔选择了单兵作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揽了一个独自就能完成的活——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找人少的路口,收缴非法三轮车,拉满一车子,再送到废品回收公司集中销毁。“事情做完了,谁也别管我。”
在基层历练的那十年,谭乔长期受头痛的困扰。从春熙路往外延,到天府广场、红照壁、跳伞塔,再到高升桥,所在分局管理的区域基本走完了。下班回家,他只觉得累,躺在沙发上,四肢一挺。妈经常说,年纪轻轻的,怎么整个人是蔫蔫的?
也是在那个阶段,他开始意识到,这十年好像什么都没干,“人家说这个是铁饭碗,但从认知能力上,没有一个质的飞跃,我就有点恐慌了,难道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吗?”
直到电视台的试镜电话打来,谭乔的路径改变了。
半个警察,半个主持人
这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骑着电瓶车,后面搭了两个轮子,拉了一块长长的材料,走在快车道里。谭乔赶了上去,一看造型,老头穿一件黑棉袄,头上紧贴一顶毛线帽,倒“八”字短眉,留了两道胡须,看着老实巴交的,“乖巧得像个企鹅”。谭乔第一反应是,这人没戏。
“停停停。”谭乔打算提醒对方,走到非机动车道就算了,无意间又问了一句,“你该走哪个道?”老头当即回答,“走成华大道。”谭乔和编导眼神一对,有戏了!迅速把车停下,重新提问。老头还在惯性思维里——去二仙桥要走成华大道,表面对答如流,无意识流露出了一种质朴的幽默。
“师傅,你该走哪?”
“到二仙桥。”
“不是,你该走哪根道?”
“走成华大道。”
“师傅,我们不要乱了,捋一下。我是问你该走哪?”
“到二仙桥。”
“不是,你走哪根道?”
“走成华大道。”
节目出来后,成了《谭谈交通》在网络流传最广的一期,弹幕打了满屏,甚至有网友评论,“马什么梅;喜剧的外衣,心酸的内核;有《疯狂的石头》那味了。”
跟拍的那一台摄像机成了一个万花筒,形形色色的人和事都钻了进来。谭乔还遇到过,炎炎夏日,四个男人窝在汽车后备箱打麻将。一名卖气球的小哥,骨瘦如柴,说到“老婆到别人家里去了(跟别人跑了)”,对待生活依然乐观。还有一些奇葩车,有的轮胎就剩下一个车轱辘,开在路上“叮叮咣咣”,一路火花四溅;有的没了方向盘,拿着扳手开,左右控制方向;还有的车座、车灯、窗户都没了,就剩一个车架子和方向盘。
节目让谭乔感受到了人生百态。“如果遇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人,畅聊了两三分钟,在那一刻,我才是真实的我,完全忘记了所有的忧愁烦恼。愉悦感是爆棚的,太爽了!”
一天的拍摄结束了,往回走的路上,谭乔把各种歌词串在一起,在车上胡乱地唱。整个车子向前狂奔,两边的树木在车窗里倒退,“一下有天地自然宽的那种感觉。”
同样是在街头,这种自由是他过去感受不到的。“ 从《谭谈交通》开始,我好像又活过来了,被点燃了。我的整个人生,我的外形、容貌、对外散发的气场,都不一样了,感觉随时都有新鲜的鸡血打进来,特别带劲。”就连严重的头痛症,都神奇般地消失了。
原来,他不敢看摄像机的红灯,现在却离不,“红灯一亮,‘咔’,状态一下就来了。”
《谭谈交通》第二任编导郑爽是在2009年6月份接手节目的。加入后,《谭谈交通》的风格明显有了变化。一开始加了肢体语言,然后是一些贯口,还运用了传统的曲艺,逐渐试探出一种人们能接受的风格。
“这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他(谭乔)没有底,我心里也没有底,只能每次放开一点,一步一步,最后试出来这种比较诙谐,甚至大胆的风格,刷新人们对警察固化的认知。”郑爽说。
节目尽量用梗,基本上保证了一个月有一个爆款出来。其中一档《高端访谈》,谭乔和被采访者都被邀请到北京,上了李咏的节目,《成都商报》整版报道,他在北京地铁上也听到很多人谈论。
生意没做起来的吕老板,在路面谈全球气候变暖问题
节目名气越来越大,谭乔的境遇也发生了改变。高光时刻是在一次年会上,上级突然招呼,谭乔,过来过来,怎么坐那么远?他们拉着谭乔一起喝酒,不错不错,这个节目你要好好做。
谭乔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觉得,哎呀,终于扬眉吐气了。”
有一段时间,谭乔在微博的粉丝,甚至超过了王迅。两人一起逛超市,他反而是被认出的那个。去周边县区录节目,消防队的都来邀请,拉着晚上喝酒,过了凌晨十二点,席面不散,上街头继续吃烧烤;去部队上交通安全课,领导说,“热烈欢迎谭乔”,下面掌声雷动,“呱唧呱唧”,要响好长一阵;十五六个留学生甚至专门来到成都,请谭乔吃饭,一个在日本留学的孩子对谭乔说,他对国内风土人情的认知,都来自《谭谈交通》,经常半夜三更,叫上其他省市的留学生围坐在一起看,在寝室里笑得人仰马翻。
《谭谈交通》拍下的“奇葩车”
做节目十三年,谭乔大部分工作时间在路面。“就像是发出的信号一样,已经飞出太阳系了。”获取单位信息的渠道是师傅,周末见面,师傅会讲一讲人事调动。“哪个人来,哪个人走,什么时候来的,我完全不知道,甚至有的人都要走了,才知道他来了。”
回到电视台,谭乔的身份也是模糊的。
他参加过本地电视台好几回春节晚会,请来外面的演员,一起搭档演小品。演出完了,电视台一个一个发报酬,唯独谭乔没有。问其原因,对方说,谭警官是这儿的主播啊。
谭乔又问,“主播领报酬,我有吗?”对方又说,谭警官要去交警队领嘛。
每个月有主播过生日,电视台会出一个画册,像展示板一样,陈列出来。谭乔一看,“怎么没有我?”在食堂碰到上面的主管,谭乔不经意提起,“我过生日,咋的不公布一下?”
主管也知道谭乔心里不痛快,“给你弄个蛋糕吧。”下午,果真把谭乔叫到办公室,几十个人围在一起,点蜡烛,唱生日歌。从懂事以来,这是谭乔第一次过生日,吃专门为他定的蛋糕,虽然感激,但心里的味道还是不对,“我只是想有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节目前编导高云能理解这一点。“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放在一个体系,要解决‘我是谁’(的问题)。他确实要分裂一些,电视台和交警局,这边是半个主持人,那边是半个警察。这是做这个节目的代价。”
连续两年,谭乔被评为电视台“金牌主持人”,第三年,电视台新领导上任,规定外面人员不再参加评选。谭乔认为针对的就是他,“放眼看这么多年,外单位参加节目的,只有我一个人评选过。”
那年年会,频道恰好又挑选了谭乔,给市电视台汇报,定的标题是,幸福是什么?用一句话表达频道的思想。谭乔心里憋着一股气,上了台,指着新任领导说,“很多人都问幸福是什么?在我看来,幸福就是只要付出了,就应该得到回报!”
这之后,电视台再也没让谭乔去过年会了。
聚光灯下
从一个摆地摊的底层,到拥有名利,出入上流社会,郑爽觉得谭乔身上带着个“中国梦”。
成名之后,谭乔把一辆酷派跑车开到电视台,有人说,你开这个东西,跌份儿,叫穷人开的跑车。谭乔听了,突然觉得它不香了,没开多久,把车卖了。
拥有名利对于谭乔来说确实变得容易了。在这期间,谭乔报名加入了四川大学进修班,接触到许多企业高管,会邀请他参加晚宴,或者剪个彩。郑爽看到现场照片——豪车、红毯,谈的是几千万的生意。谭乔戴着墨镜,“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再次出镜,谭乔衣服穿的是阿玛尼,扎上爱马仕的皮带,戴的手表也值几千块。节目一播出,就有人注意到了,甚至从为数不多的远景镜头中,盯到鞋子的标志:谭警官穿Ferragamo!“我当时都不知道这个鞋的牌子。”郑爽说,“对于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不是什么负担不起的事,也不是什么黑色收入,但关键人家会说。”
和现实不同,电视展现的是一个二维谭乔,“在人们眼中,他树立了一个英雄形象,诙谐、正义,被赋予的东西太多了。”但和谭乔接触久了,郑爽会发现谭乔的另一面,有很多欲望、脾气、弱点,而且毫不掩饰,“饿了就想吃,累了就想睡,真实得像个草履虫,完全靠本能生活。”
也是在这个时期,节目前编导高云和谭乔的关系,渐渐变远了。“曾经我们有交集,在一起互相影响,但终归我跟谭乔是两类人,在往两个方向走。”高云说,谭乔有了一定名气以后,更喜欢跟称赞他的圈子在一起,“活在酒色财气里”——开豪车,穿名牌,彰显优越的经济能力,有了这些,才感觉到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下班回家时,谭乔在地铁里
谭乔也能感知到自己变了。有时候,他看着镜头里的自己,能发现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青葱岁月时,那种涩涩的、清澈的感觉。“不管是好是坏,反正就这么一路变过来了。”
但与此同时,无数的眼睛也盯过来,变成一盏盏聚光灯,让他的生活细节曝光,衣食住行都被放大。
一年除夕夜,整条街上没什么人,谭乔把车停在路边,下车买个凉拌菜,不过几分钟,就有人拍到图片:谭警官乱停车;乘公共交通,谭乔更是不敢坐的,但凡有老年人站着,就容易留下话柄:谭警官不让座;买了一套商品房,因为在成都南面,价格普遍较高,有人就说,谭警官住豪宅。
一旦涉及商业,大众变得更加敏感。一个典型例子是,一个牙医朋友帮谭乔矫正牙齿,后来,朋友邀他参加一个分享会,谭乔觉得,一来体验不错,二来朋友之间帮个忙,也没什么,就同意了。后来,活动现场挂了谭乔的照片,尽管是在商场一个隐避的角落,还是有人发现并解读,搞商业活动去了,不知道挣了多少钱?
这增加了谭乔的心理负担。“我背后永远是有一个集体的,代表一个单位的整体形象,但是所有人都不会把谭乔割裂开来看,觉得谭乔不是生活中的一个人,他无时无刻不是‘谭警官’。”
有时候,谭乔捅了篓子,投诉到电视台,郑爽像个危机公关,一条条去解释。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谭谈交通》背后有编导的存在。遇到采访,郑爽往往会推掉,让聚光灯打在谭乔一个人身上就可以了。“他(谭乔)承载的那种压力,我不见得能承受。”
两人能一直合作,也是因为如此。郑爽对名利没有什么要求。为人处事方面,也比谭乔情商更高。他还记得拍节目第一天,在单位食堂,就给谭乔打饭,拿盘子装了菜,送到面前,“谭警官请吃。”谭乔说,你那么客气?郑爽说,“对。”等谭乔把饭吃完,他又把盘子收回去,“我们先礼后兵,我先尊重你,希望你以后尊重我。”
但在别人看来,谭乔有时太过随性了,不懂收敛。一名熟悉谭乔的朋友说,“一个普通交警,也许做到两分谦逊就可以了,谭乔恰恰需要做到五分,可他连一分都做不到。”
为了减少市民投诉,郑爽和谭乔约法三章,出镜不再穿名牌,改戴一块儿童卡通手表,穿一双老布鞋。
谭乔参加线下活动
不过,节目到这个阶段,市民的交通意识和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很难再抓到什么奇葩现象。
在这片四方而窄小的车盖下,工作了十三年,谭乔像是被囚禁住,压力越来越大。每天一睁眼,就感觉欠电视台一档节目,“今天抓谁?今天还行不行?能不能抓到?那种心里没有着落的感觉,太难受了。” 什么都没拍到的时候,压抑得想死。
郑爽每天都得给他树大旗,“像小孩子一样,必须要哄”:这类节目,你做的时间最长,也是最好的,扭转了很多人对交警的刻板看法,不管从哪一个道理来讲,你都应该坚持,我就陪你熬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车上聊着,他们经常会臆想一些东西出来。郑爽对谭乔说,最好是把节目做到七老八十,拄着拐杖,录着节目,突然吐一口鲜血,躺在地上,微微地睁开双眼,对着镜头说,今天的《谭谈交通》就到这里,明天不见了。“坚持一生的事业,这是最美好的一件事。”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东西会一直做下去。郑爽说这个话,其实还是带着点认真的,这是他觉得理想化的状态。”谭乔说。
但连续几期下来,节目拍得平淡无奇,甚至有时候,对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看,整个节目就谭乔一个人在说话。打完收工,黯然失落,“整个人的状态到冰点了。”
谭乔去找电视台领导,“这个事情算了吧,有点干不动了。”领导对他说,你好好看看,栏目这几十号人,都指着你吃饭呢!你有没有一点责任感?
“我真有这么重要吗?”像打了一剂吗啡,谭乔一下来了精神,继续往下干。没过两天,药效一过,他会突然有一个感觉,“全世界都在骗我,他们该不会是装的吧?”
反反复复,被这种摇摆的心绪折磨,谭乔对自己越来越不认同,甚至妄自菲薄起来,“自己可能真的不算什么”,以至于很多人请他撑场子,他都感到胆怯,第一想法是,“怎么推脱呢?”
责任与欲望
实际上,谭乔并不是唯一获得公众知名度的交警。北京一名交警,在路上指挥交通,有节奏地移动步伐,动作像跳“恰恰舞”,在网络走红;深圳熊警官,主持了一档《交警说法》,其中一期由深圳交警官方发布,因此出了名。
不过,前者只是昙花一现,后者也只出了几条较火的节目。不像谭乔,持续了这么长时间,隔三差五就有一个好玩的点出来。
2018年,湖南卫视视频采访谭乔,做成一档《平民英雄》。当时,卫视的人对谭乔说,我们随便打造一个IP,创造的利润是以亿估量的。你砸在四川,太可惜了。
在这之前,谭乔也遇到过一些机会。早在央视搞《高峰体验》那年,中央电视台一个领导就和谭乔提议,愿不愿意调到北京去;几年后,谭乔参加每年一度的交通年会,又一次收到北京电视台的邀请;再到后来,湖南、青海一些省级电视台也来问过,谭乔都一一拒绝了。
“我就想偏安一隅,哪儿都不想去。”谭乔享受成都的巴适,每次闲下来,可以给三五个朋友发消息,“好久没有聚了,快点快点,我在等你,10分钟给我回话。”或者几个人找个农家乐,去郊外出游,谈论八杆子打不着的国际形势,争得面红耳赤,“那种感觉,就这么好玩”。
谭乔帮妻子取快递
实际上,电视台给谭乔做了很多商业计划。2012年左右,就有很多广告商找来,想要植入广告,合同都拟好了,但最终还是泡汤了。“其实他也会感觉到,这个身份给他很多束缚。”郑爽说。
到后面,郑爽就想明白了,“他本身有一个问题就是,所有的光环都是警察上面的。如果没有警察这个背景,他不是不可替代的。”
郑爽告诉谭乔,他看到了另一个契机。短视频平台日益火爆,有消息传来,要在成都扶持一些头部。他对谭乔说,“平台比个人努力更重要。你需要再坚持几年,会有更多的粉丝关注你,在更大的平台上,去实现你的价值。这是一条小路,但是你没有问题,可以过去的。”
但在那时,谭乔一直没有搞清身份问题,“所有事情都是我自己的,想干嘛就干嘛”,他觉得自己压根听不进去劝,已经处于一个非常混乱的状态了。
责任和欲望,像是被两股力量拉扯,谭乔感到无法平衡。他经常在车里跟郑爽吵着,不想干了。周边有太多人鼓动谭乔去做生意,这些人住着千万别墅,出入开的是豪车,周末还可以去澳大利亚、新西兰度个假。而谭乔仍开着川A5211V,一辆破旧的捷达车,不停换挡,踩离合器,一天下来,脚痛得下不了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就在成都的街头打转,置身在尘土中,到了夏天,为了节油,连空调都不敢开。
到后来,郑爽觉得谭乔失控了,状态真的出了问题,深更半夜突然给他打电话,说人在香港,被人绑架了;甚至有那么一两次,谭乔开车上坡到一个高架桥,猛然加速,他说,“我现在好想从这冲下去!不想活了!”
命运的一滚
我第一次见到谭乔,是在一个茶饮店里。灯色灰黄,他穿着一件高领羊绒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马甲,裤子是普通的运动裤,脚上是不太相称的皮鞋,款式老旧,外皮也磨损失去光泽。
他不太像一个接近五十岁的人,却也不再意气风发,身材微微发胖,肚腩凸起,两颊零星长出芝麻颗粒一样的黑斑。
二仙桥附近的立交桥
再聊起《谭谈交通》,谭乔说,节目几乎是戛然而止的。他原本想作一期告别节目,说说这么多年的感受,甚至哭一场都是可以的。但是,“我们在节目中say goodbye都没有,就结束了。”
谭乔想和这个IP划清界限,撕下“谭警官”的标签。可现实并非如此,直播间里,谭乔和粉丝连麦,谈一些生活话题,粉丝压根不听,说的依然是,我那儿又发生了一个交通事故......谭乔觉得无奈,“我现在的DNA里边都写上了,这就是一个交通人。”
他还在寻求改变的可能性。去年十月一个周末,谭乔和演艺圈的一些朋友吃饭,有导演也在。谈到最近的状态,谭乔十分不如意,“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去拍一下戏,虽然说肯定很烂,但是我很愿意去学。”谭乔说,一辈子就扮演了一个角色,他想通过演戏,去体验不同的人生。
实际上,演戏也好,经商也好,都只是一个想法,谭乔不是铺好了后路,才做了停下来的决定,“就是一股气到那儿了,觉得不能老是困在原地,就那么做了。”
再次回到单位大楼,座位是一名退休老工人留下来的。谭乔拿了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灰尘仆仆,空调很久没有清洗,积了厚厚一层污垢,四处堆满了文件。谭乔自己掏钱洗空调,清扫干净后,负责处理一些内勤工作。
如今,节目停下来三年多,即便能再做,谭乔也回不到从前那种感觉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我没那么揪心,不需要每天为节目想破头,没有必要了。”
不过,谭乔还需要处理一件和节目相关的事——回复市民来信。这两年,要不了几天,就有市民来信,包括人大代表、政协,很多机构都在问,《谭谈交通》为什么没有了?甚至有人打市长热线投诉。
谭乔在宣传部门,正好负责这部分工作,有时候一天就有几十条,“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他给不出答案,就这么搁置着。
谭乔在成都街道
谭乔一个朋友知道他心烦,提议去沙漠越野,放松一下。谭乔一听,马上就来劲了,“太好了,我正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十月初的腾格里沙漠,阳光闪耀,照着一望无际的沙子,金灿灿的,有些晃眼。旅途中,谭乔认识了一帮玩越野的朋友,有上市公司的高管、企业董事长,也有退休工人,一伙人因为同一个兴趣,结伴而行。
十几台车子,各自配了对讲机,行驶在黄沙里,其中一辆先行,在前方带路。开着开着,突然有车陷入黄沙,车胎打滑,这伙人都停了下来,想法子帮车脱困。到了中午,他们停下来补给,一位六十来岁的大爷系上围裙,拿出一套灶具,手上开始捣鼓,谭乔凑近一看,居然是在那儿搓汤圆。夜晚来临,他们又把帐篷扎在一处,大大小小的,落在黄沙里,大家各自拿上吃的,一口一口地,互相敬酒。
在这片沙地里,手机没有信号,外界的一切都被屏蔽了,谭乔被这种恬淡的氛围感染。“一个临时拼凑出来的集体,相互帮忙,却能够走得这么远。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能那么真挚,没有功利。”
酒到浓时,突然有人提议,走,我们去刀峰上逛一圈!说着,谭乔和另一名伙伴立马起身。
他们一步一步往上爬,踉踉跄跄,到了峰顶。帐篷处散发着零零星星的微光,谭乔一屁股坐下,背靠着营地的方向,除了茫茫的黄沙,什么都没有,画面十分干净。那个夜晚出奇地静,没有风,天空也没有一颗星星,漆黑一片,借着酒劲,谭乔往沙子上一趟,感到前途就像那片天空一样黯淡。他思考着一个问题:我到底要的是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明确一点,接下来的路,好还是不好,都由自己走,也是自己的选择,由不得别人去评判。
躺了一会儿,醉意更浓了。温度骤然降了下来,谭乔紧了紧身上的防寒服,感到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打了几个滚,“咕噜咕噜”从刀峰上滚下来,头摇晃得厉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十三年,接近五千个日夜,《谭谈交通》的命运随着这么一滚,其实就结束了。
滚到了峰底,帐篷就在边上。谭乔没有停留,走进帐篷,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作者 | 古栗雨禾
编辑 | 柯西
摄影 | 邹璧宇
运营 | 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