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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丨村门树

2015-03-14 唐克扬 AC建筑创作



村门树

文丨唐克扬


原载于《当代建筑思想评论丛书·在空间的密林中》



- 树 下 -


隋文帝初创首都时,推倒了汉长安城东南面一个叫“大兴”的村子,在它的旧址上建立了他的皇宫,所以隋唐长安又叫做“大兴城”。大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土,其实似乎也差不多──谁能想到,中国历史上最大帝国的都城居然有这样一个卑微的起源?


我们已经无从考据这个村子的形态了。它的模样很可能接近于南北朝乱世时常见的“坞壁”,是一种介于乡村和都市间的状态。后世谄谀的史家认定这个村子有着无可替代的神奇品质,注定会有不寻常的天命降临它的头上,他们于是将大兴村改称为“杨兴村”,意为预兆杨隋兴起的村子(自然,唐朝的御用史学家又把它改称为“唐兴村”了)。名字其实并不重要。对于神话而言,重要的是一个确凿的舞台,这个确凿的舞台就是“树下”。


隋文帝长安朝堂,即旧杨兴村,村门大树今见在。初周代有异僧,号为枨公,言词恍惚,后多有验。时村人于此树下集言议,枨公忽来逐之曰:“此天子坐处,汝等何故居此?”


大树摇曳,把两种完全不同的空间形态──村“门”(树荫下可供穿行的洞洞)和朝“堂”(树荫占据的面积)──附会在了一起。隋文帝的“朝堂”也就是举行大朝会的所在,是国家政治礼仪空间的焦点所在。有一种意见认为,和后世这样的场合(比如明清太和殿)不同,隋唐的朝堂实际上不是什么“殿堂”,它看上去更像我们今天所说的“午门”。 附会为“宫门”所在的“村门树”因此有着模棱两可的建筑学意义:一方面“树下”标定着“天子坐处”,一个确凿无误的特权地点;另一方面“树下”又联系着一条“经过”的道路,从今天所仅存的一些村路的实例来看,这条道路也不大可能通向终端里某个不可冒犯的纪念碑,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成了更广大的区域道路中的一支。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提到了作为个体的某“一棵”树,并且点出了它的位置。毫无疑问,这棵树是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涵义的,但即便这样,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情形也是罕见的──在“木”、“林”、“森”的文字丛林里找出一棵有特征的树,就好像在后世吕大防的《长安图》里找到一座真实的房子那般困难,难得的是,大兴村的这棵树并不是宫门的代指,它并不和别的什么外物对称,而是独立存在的,独一无二的“天子坐处”只能附会成皇帝本身的处所,既是他肉身的物化又构成他存在的情境。


能够担当起这样不寻常使命的村门大树是不一般的,它隐隐约约地提示着中国古代城市中“自然”和“人工”彼此反转的奇怪纠葛,一般的“起于草莽”的逻辑,但是此处它被美化了的形态有着确凿的物理来由:据说,这棵树最有可能是槐树,或者是隋唐长安常见的另一种树——杨树,这两种高树冠的树看起来都像是天子乘坐车骑的伞盖(或者,是倒过来,人类世界的权势需要在自然中找到一种象征物),是三公九卿的坐处和它们的替代物。




- 树 与 人 -


就连建筑师本人的命运也和这棵树联系在一起。


提议抛弃北周的旧都重建大兴城的核心人物之一高颎,据说就出生在高达百尺如同伞盖的柳树下面,按照迷信的说法,这预示着贵人的出现。除了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高颎又兼任将作大匠,在规划大兴城的时候他便坐在村门树下现场工作。除此之外,这棵树在视觉上的重要性还有另一层含义,因为整个城市都是以皇宫(大兴宫)的尺寸为模数所决定的,由此点(宫门)往北,确定了大兴城南北长度的单位,由此点各自往东和往西,大兴宫宽度的二分之一确定的是城市东西向的宽度,因此,这棵村门树也是整个城市规划的起点


严格一点说,这种说法里隐伏着某种自我矛盾:自然中的树都是一林子一林子的簇生,从哪一棵开始向四周计数并不碍事,如果是一条“如画”(picturesque)道路两边的树木,那么它们的位置也不妨拐弯和错落;可是,从中古开始,南北朝向的中国都城明白无误地强调中轴对称,“政治”上的抽象基点必须在绝对中央,与此同时物理意义的“中央”又是不能单独成立的,就像皇帝本人一样,人们时常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但无法真正看见他。模数化的做法最后成就了边线和角点,推理完成之后,最初的那个中间点反而得从奉行“两阶制”的建筑体系上抹去了。


因此,在平视宫门的视野里,挡在大道中间的这棵树的存在是可疑的。后来,管理长安的官吏嫌弃它让城市的行道树“行列不正”,眼看着,它就即将难逃一劫……


这时候拯救村门树的是皇帝本人,千年之后,我们似乎还可以看见他凝望着树沉思着的表情,他看着那棵落单在外面的树就像看见了将作大匠本人,隋文帝说:“高颎坐此树下,不须杀之”。


村门树也许是因此暂时逃过了斧斤,它有点格格不入地偏离在那些城市化了的行道树之外,没有人知道它和过去的联系,后代更很少人会想起,和这棵树联系着的高颎其实是败落在了杨坚本人的手里,皇帝不忍杀死这棵树,但是却间接害死了这棵树荫蔽过的人……代替天子,大咧咧坐在宫门口大树下“检校”的高颎注定是个悲剧性的人物。




- 树 外 -


无论如何,村门树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实际上,这城市的命运和树密切相关。


大兴城的规模实在太过庞大,它并不能靠着砍伐几棵树就真正完成,在那个时代,“成”就一座“城”市的含义,不过是在“成”这个字的左边加上了一点“土”:砍伐移走的树木(村门树的不幸的同类)的遗迹上盖上了土路,形形色色的土墙、坊墙、城墙,切断了浓密的绿荫……然而,象征着人类决然但不免渺小的意志的“土”终究只是一丁点儿,最初那个村庄的尺度虽然可观地放大了,但与中古世界的“城市”相比“乡村”的含义改变没那么大,“自然”还是自顾自地茂盛着,周而复始地枯荣,并不存在着人类在乎的“开始”和“完成”的区别


你若是站在地面上从外看来,“自然”甚至盖过了改变它的那种力量,对于一座森林而言,无论是其中的一棵树,还是砍砍削削形成的帝国的驰道都不那么重要了──大约200 年后,诗人白居易生活在长安,他高处看见的依然是一个黄色和绿色相间的巨大棋盘,在他的那个时代,长安已经是人口似有百万的国际化大都市了,可是它的相当大一部分,主要是城南,还是“不见烟火”,是大部分“虚空”的。


在这样的城市中,类似于那棵村门树一般幸存在路中间的树,是人工和天工的同体。它既提示着城市秩序的景观的一部分,也意味着一种失去的原初可能性的存在──从此我们获得了一种新的关于“绿化”的视角:


  1. 村门树本是蛮荒自然的一部分;

  2. 它是“1”的一种表征,西塞罗所说的经过驯服的第二自然,它是村门的守卫者;

  3. 它又是对人类存在的一种遮掩,人类的野心腾达得越炽烈,就越需要这样的东西来遮掩。


从此以后,隋文帝走过他的皇宫门口时,还认得出村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传说中曾经的天子坐席,在一排像仪仗队似的齐整老树旁,它看上去像是站错了队,意外地落了单,树干上钉着一块很不显眼的牌子:


……大槐树,柯枝森郁,即(原)村门树也。


恍惚间,杨坚仿佛又看见长安城的设计者之一高颍在树下闲坐,那个死人的灵魂告诉他,要留下这棵树,并让它与墙和墙之间的风景融为一体,树不仅仅是他们子孙的荫庇,它也是久远运祚和见不得光的秘密的护身符——远远地鋧与天子坐席的人们从此不能窥见树后的秘密,这样,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将会感到释然了。



- 树 上 -


树们现在自己就是墙。长安城的规划者们请它们沿着一个给定的秩序生长,组成一个个自我封闭的圆圈,里面的草木全被砍光,许多无辜的在圆圈中乘凉的人被赶走了,他们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现在,这个想法只能从城市的高塔上自上而下地望见,单数的“树下”现在变成了复数的“树上”。


按照这个城市规划者的想法,每个圆圈都要露出整饬的白,人的意志就像野火烧尽了圆圈里的一切,随之疯长起来的是树存在的另一种方式——建筑。尽管圆圈里本有那么多的树可砍,用于建造房屋的大木是从南方砍伐来的,千辛万苦地运进人的城市,在湍急的河湾里,经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刷……为了在旱地上运输这些树木,人们特意把渭水引入了金光门,在西市的旁边挖出来一个小水潭,在水潭的旁边,木头们被晾干贮存起来,那些有幸围观的树们环绕着这片白地,它们将看到这些将代表帝国荣耀的木头的沉默,它们接受经年的风吹雨打,直到被推倒、烧毁。


另一些树“长”在黑色的圆圈之中,在建城伊始的时候,这些侥幸逃脱斧斤的树们属于大将功臣们的私产……逐渐,长安不再地广人稀了,白的圆圈固然慢慢变黑,黑的圆圈也格外地黑下去,就像“唐草”的花纹密密地缠绕,直到中心的花蕊和周边的花瓣再也无法分得清彼此。那个圆圈的总体设计严整而气象庄严;它的末端发展却混乱,自发,暧昧无序,失去了控制,一片片地剥落……它就像一个捂着了的果实,恶臭不会散发出来,只会慢慢地烂掉,在腐殖土的表层上,慢慢又长满了新的生机,年复一年……


在京中多年当官的主人,在大道边盖起了他们妖娆的甲第,大架的紫藤连着夹砌的红药,连枝樱桃间杂着带花牡丹。那些骄傲的梁柱就像郁郁的林木,慢慢在白或黑的圆圈里长成一片新的森林,在坏死的木心中涌动着新的生命,分不清是人的热望还是自然之葩?


这片森林的边缘,是回环的高墙,从外面是看不清楚墙里的风光的;墙内,在空虚而闭塞的高堂上,也只能看见南山的一角,这真正的“自然”看上去不知远近,天知道它们是不是山水画屏营造出的幻境?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一切形迹可疑的人们在其中消遁无形。


- 树 中 -


浓密的篱墙后的世界是树的世界,它们纠结在一起,把城市分隔成无数互不相关的部分,从此城市消失了,自然又“回到”了人的世界,只不过这一次它们是长在这个世界“之中”,而不是外面。


在后来的唐人传奇中,长安城的树又变成了一棵。


东平人淳于棼唐代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中的主人公的世界有一个意义很清楚的名字,字面是“在槐树下安顿”——贞元七年(791 年),淳于棼偶然在朝廷上获了罪,因此守在家中,没想到因祸得福,有天突然两位朋友来访,恍惚之中,把他引到了一个叫做“大槐安国”的所在,在这里,他先后邂逅了旧日的门客周弁、田子华,又幸运地娶了大槐安国国王的女儿金枝公主,成了南柯郡的郡守。


是的,我们还没忘记那棵村门树。在古代,槐树是三公六卿的伞盖,是荣名和显贵的象征。


淳于棼在大槐安国的住宅是极尽奢华的,我在别的地方写过,那理应是一座在水中照见了自己的园林,它的所有秘密都是没有来由的,像是一片全由地下的泉眼喷涌而出蔓延成的湖泊……


要不是守卫这座园林的围墙,或许这个故事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围墙本身是非常不起眼的。它不过就是一道高可过顶的土垣,土垣之外又是密密麻麻的我们熟悉的槐树,原来,这是由树的世界里面向外望的样子……树们浓密的树荫伸向远方,掩没了墙外的世界,在园林中其实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过墙外是什么。土垣大多都年久失修,一小片儿墙面还涂覆着营建时的石灰,时间长了,白石灰都变成了尴尬的黑褐色,有些干脆就已整片地脱落,露出混着麦秸的黄黑的夯土墙身,上面覆盖着一层层的青苔。它慢慢地变得和树丛浑然一体了,偶有残缺的地方,都用竹篾和着泥土修补起,只露出一个不大的孔洞,只能容一只狗爬出去。


那个孔洞却是一切的关键,终于有一天,淳于棼犯了大罪,很快要大祸临头,正在他急得要上房的时候,却发现原来那个不引人注意的“狗洞”却是他逃生的去向,他爬出这个“狗洞”,回头望去,顿时感到天翻地覆,原来,自己不过正注视着自家大槐树树干上的一个树洞。


和我们想象中不同的是,这并不是又一个“梦境”的醒转,淳于棼依然还在同一个故事之中,只是空间崩塌了,故事也露了“馅”,“狗洞”就是物理学家们所说的“虫洞”(worm hole),回过头来,淳于棼看到的并不仅仅是一棵大槐树的“外面”,它是一个时间迷宫的开端,另一种生活的入口


在那棵大树中,一切都缩了尺度,变了模样,他看着树洞内的自己,而树洞里的那个悲欢人生的淳于棼正在无意识之中注视着墙外;他在南柯之外时,洞内的世界对他来说是须臾,树不过是个寻常的角落,而洞外的时间,对洞内的主人公而言却是无量数的光阴、无数人生的总和,这两种生活无法相遇,但是目光却可以时时地翻转,使得彼此顿感错愕;这是一种“双重注视”,是柏拉图的洞穴人(Plato's caveman)和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的奇怪树中是树,树外还是树。


- 不 算 尾 声 -


建筑学家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Christopher Alexander)说,城市不是一棵树,尽管他随后又解释说,我的“树”并不是长着叶子的绿树,它实在只是一种抽象结构的名字罢了。


可是,他多少还是低估了树。


事实上树可能要比城市复杂得多了,城市的故事可能以一棵树开始,但是它却无法以一棵树结束。




AC建筑创作,微信号:archicreation

值班AC君:沈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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