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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丨新纽约,旧纽约

2015-04-18 唐克扬 AC建筑创作


今天向大家献上唐克扬老师的《纽约变形记》节选“新纽约,旧纽约”。如作者一样,我们“撷取几个有趣的时空片段”,这些片段像是“万花筒里打碎了,又顺序连接起来的镜像”。AC深读,不断将动人文字传递给您。


新纽约,旧纽约

文丨唐克扬


本文摘选自《纽约变形记》,商务印书馆,2013年10月第一版。

小标题摘取自作者原书第一章“涅槃”中的标题。

文中文字,由作者本人提供。如需转载,请联系我们。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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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是属于20世纪的,但纽约还会属于21世纪吗?


对于不停地涌入这个城市的外来客而言,纽约永远是“现在时”(处于“将来时”的城市今天或许要到亚洲去寻觅)。它立在时间之箭的锋镞上,飞矢不动,因此,这城市看上去竟像是静止的一般,镀金城市像是一只永不生锈的闪亮的孔雀。


* * *


纽约何曾“旧”过?说来也怪,在我们执拗的想象之中,纽约好像有着一个爵士时代(Jazz Age)臻于最盛的大都会歌舞剧的(黑白两色的)过去,可是,在当时人的眼中,那个时代的纽约其实是时髦的,永远“进步”的,毫无乡愁的,“从不打烊的”,今天看起来,那个过去时态的“现在”未免是可疑而自相矛盾的,这个人工制造出来的、时髦又苍老的回忆为它恒久的“现在时”增添了很多佐料。[1]


曾几何时?这个新大陆上的海港不得不从旧世界搜罗历史的贴面。与奥斯曼的巴黎一样,20世纪初期的纽约也从埃及和近东搬运了那些旧王朝遗物,以装点新帝国的风光:公元前15世纪十八王朝法老图特摩斯三世的纪念物,现在站在中央公园里面的黑色方尖碑,还有大都会博物馆里的埃及和苏美尔藏品……但是,与欧洲那些中了催眠术的城市不同,在向埃及和近东派遣远征队的那一刻,虽然匮乏真正意义上的经典,纽约也绝无对于历史延续性的眷恋,当古老欧洲着了魔咒般地摧枯拉朽之时,这座城市却在“新古典主义”的大旗下,由麦克金、米德和怀特诸辈用钢筋水泥放大出尺度骇人的罗马柱式,如果欧洲的式微终归于对传统的盲目捐弃,美国新古典的成功却是无心插柳。



麦克金,米德和怀特设计的宾夕法尼亚车站内景


令人眼花缭乱的“过去”终于成为过去,尘埃落定,在1935年这座城市的“未来时”也昙花一现。


在经济大萧条的顶峰时分,在拉瓜迪亚市长,也就是安吉丽娜所抵达机场的命名者的建议下,纽约的商人们决定做点什么挽救气息奄奄的城市,他们所想到的就是 举办一个“向前看”的世界博览会。这个博览会的一切都富于象征意义,它的办公室设在世界最高建筑帝国大厦的顶层,但它的会址则设在当时纽约最外缘的法拉盛(Flusing)。


1939年的纽约世界博览会以一系列未来主义的展览而著名,当展览筹备处的一群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帝国大厦的顶端,那号称可以停泊飞艇的塔尖的阴影,在黄昏时分正指向这个博览会的方向。但是,站在空房率居高不下,同时号称空房大厦(Empty State Building)的摩天楼顶端,他们极目远眺法拉盛的会址,虽然有高倍数望远镜的协助,缥缈的远方却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时代更表现出了一种对于在不确定之中流失的“现在”的恐慌。



从帝国大厦楼顶上向下看


一个留给数百年后纽约客开拆的“时间胶囊”(time capsule)里包罗万象,包括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托马斯·曼在内的名人写给人类后代的神秘书信,《生活》杂志,洋娃娃(kewpie doll),硬币和纸币,骆驼香烟,缩微胶卷。“时间胶囊”之中,更有那些期冀在“将来”生根结果的种子:谷物、玉米、燕麦、土豆……今天的人们带着感慨说,它们可能是这个星球上唯一没有受过核辐射影响的种子了。


而这以后呢?以后,我们看到的是“熔炉”翻腾:60年代,70年代,在冷战行将结束之前的令人迷惑的混乱之中,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左或右,时而狂飙突进,时而歇斯底里,迎来的却是一个点石成金的时代。那个被安迪·沃霍尔、利希滕斯坦诸“波普艺术家”折腾了二三十年的纽约,已经实实在在变成了一种可以售卖的大众符号,那个时间胶囊里的“现在”现在成了经典。



罗伊·利希滕斯坦和他的波普艺术


耐人寻味地是,这 “经典” 符号的卖点,却依然是它的“时髦”,它的高贵不是兜售给公子王孙,而是安吉丽娜这样的普通人,它的魔力既得力于麦当娜这样的超级巨星,也感染了推波助澜者自己。


在通俗杂志上,你经常会看到有种煞有介事的单子,详细列出了一个小女孩“20岁前必为之事”——这其中定然包括“去纽约作一次单身旅行”(这以前的选项是否是巴黎呢?)。七八十年代开始神气活现大批出国的日本人、韩国人,为这个城市带来了大批的东方面孔,也证明了纽约的胜利绝不是西方人的自我陶醉,而是一种全球性的文化大势。[2]


那一刻,正是后现代主义者所说的“历史的终结”,这终结的一刻在曼哈顿得到了最恰当的表述,那就是时间胶囊里凝结的“现在时”——新和旧的分野从不曾像今天这样使人迷惑。如今,完全没有一种办法告诉你,哪些是“旧”的纽约,哪些是“新”纽约(New New York!):曼哈顿岛最尖端的下城,原本应该是这座城市历史最悠久的部分,荷兰殖民者的城寨和工事,依然可以在今天的道路分布里找到痕迹,可是它同时也分明是这座城市最为锃光瓦亮的部分;簇新的可能古老,像利华大厦(Lever House)那样战后初期的国际式样摩天楼,至今仍不过时;而破蔽的何妨新潮,类如“褐石”(Brownstone)住宅那样的旧构,可能已是时髦昂贵的金领公寓,除了外表之外的一切都已彻底翻新。



SOM设计的利华大厦


* * *


让我们穿过人流,漫无心绪地在这迷宫城市之中体会一下混融的时间吧。


当世贸轰然倒下之后,这城市似乎要老了半个世纪,在东河的岸边遥望纽约的天际线,那些最引人注目的地标多半依然是爵士时代的遗馈。“9·11”后“零地”上暂时还一片空寂的那五六年里,人们惊愕地发现,七十年之后,纽约最高建筑的前三名依然是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厦和美洲国际大厦(American International Building)[3]——它们毫无例外地都建成于30年代初期;在这城市中另一个重要的开敞空间,麦迪逊大道中央公园段落,集中了纽约主要的“布杂”风格建筑,在混凝土和钢骨支持的精致立面上,那些靠现代工程技术实现却高度依赖设计师对手工艺过程理解的华贵而虚伪的石工,依然是这城市予它的访客的主要印象。


在纽约,时间的标准色似乎也是从30年代开始晕染开去的,灰色的暗褐色的经过时间淘洗的混凝土、砂岩、花岗岩……墙面,总体上是一种保守的棕黑、灰黄色,它们为黑褐的、横的竖的线脚和缝隙所分割,偶尔一见的、枯絮般地贴在建筑表面的,是严酷气候下大多时候呈衰败状的攀缘植物……暗色间那些偶尔闪亮的,是新近的玻璃与钢铁的营建,可这些材质本身“如同无物”,它们或透明或反射的表面,在华丽得有些拘谨的新古典主义建筑的汪洋大海中,并不能显著地改变这城市的主色调。


“进步”与你同在……可远远地看去,“进步”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


走近,乃至走进这座城市,平板的天际线却变身为空间的自我展现,纽约在更丰富的维度上扑向人们的感官。逼促的,为马车准备的19世纪的田园都市的街道格局,现在两边是森严壁垒的摩天楼的悬崖,那便是我们曾经说过的“混融”,让人抬不起头来的空间的深渊,时间在此像灌了铅的雪片一样,无声地,却是沉重地坠落……


总的印象……是黑洞洞,不动声色的旧,可是你偶一仰视,便发现不着痕迹的千万变化,且不说那些极新极怪的营建,即使那些传统的盒子式的大楼,装了无数反射玻璃莫测高深的窗户,总还有隐隐约约的灯光从其中泄漏,千万个人在小方格中活动的气息,使你立时感到这个喧嚣都市里时间的流逝。


* * *


新与旧有几种互相掺杂的方式。


在那些还残留了19世纪街道尺度的狭窄大街,偶然也一见宛如外星人般不合本地“文脉”的建筑,它们大多是上个世纪末以来这城市更换衣装的结果。


——这种改变的结果有时来得剧烈,比如在上城的美洲大街(第六大道),诺曼·福斯特为赫斯特(Hearst)公司总部大楼所作的新颖结构设计,彷佛一个世贸大厦竞赛的小型翻版,这回却和“婆娑的树影”和“不可见之物”截然无关。如果说这回福斯特的设计还有切题之处,那么就是它们的确象征了新千年带给这座城市历史记忆的“空洞”和“丧失”。


在第六大道临近中央公园处,诺曼·福斯特为赫斯特公司总部大楼所做的新颖设计,世贸大厦方案的还魂记。


类似这样一头扎进历史的创新,还有位于雀儿喜的“眼光”研究所(Eyebeam Institute)拟议中的新办公楼,这种巧妙的折叠式“表皮建筑”既在结构设计上突破了传统建筑的“里外”概念,也挑战着纽约整齐划一的街面——它繁复折叠的一侧给了研究所的办公所需,另一侧则是三明治一样夹在中间的公众区域。不用说,我们更会提到2007年在时报广场建成的白色、细致的纽约时报大厦,由伦佐·皮亚诺和福克斯(Foxand Fowle)事务所联合设计,同样集成了了新一代建筑的最新结构观念和科技手段,这中城的新地标所唤起的,不仅是人们对它高技风格的关注,还有它在西区敏感的地段激发起的社区事务,一时间使得全城聚讼纷纭。


纽约时报大厦是纽约中城西区的新地标


另一些古老街区换装的方式来得更加直截了当,也较少耗费与争议——“立面主义”对“街面”的简单服从,使得建筑外部的观瞻可以脱离内部的结构和功能,紧凑密织的单体建筑常只有一面需要严格考虑和城市文脉的“和谐”,其他几边甚至可以暂付阙如,里面的装修有时就干脆另起炉灶了。近来,“换脸”而不伤筋动骨的有名例子比如东76街和第一大道处的安帕拉(Impala)大楼,这幢建筑的开发商并不打算彻底改动旧有结构,只想让立面换副面孔,于是,曾被批评家讥讽说不通建筑,却是一位“平面设计大师”的迈克尔·格雷夫斯担起了这个任务,倒也相得益彰;相形之下,格林威治街和斯普林街交界处,由另一位摆布立面的名匠让·努维尔设计的建筑变脸,新旧的关系则要有意思得多,老房子名义上也无所改变,只是“内衣外穿”,原本该老老实实呆在里面的钢铁结构翻到了外表,玻璃倒影和窗边丝网印的叠映里,你似乎可以看见一个被幻觉包裹着的“旧”。


这一切,无疑是受到那个以落伍为新潮的SoHo的影响——休斯顿街(HoustonStreet )以南,拉菲耶特街(Lafayette Street)以西,运河街(Canal Street )以北,凡瑞克街(Varick Street)以东,这块新的波希米亚区域的兴起,和后现代主义者所谓的“历史终结”亦步亦趋。[4]今天,不仅仅是SoHo,连西“雀儿喜”原本肮脏、破败的工业区域也已成为新一轮的“旧”时髦,著名的“熨斗大楼”和下百老汇附近地区的居民们忙着搬迁,以便为新的商业让路,原来充斥着色情和犯罪的时报广场成了体面的旅游胜地,下城24小时7天的“不夜城”已初见眉目……里根时代以降的年月,虽再没给纽约留下什么帝国大厦、世贸中心那样瞩目的建筑,但是这个臻于圆熟的纽约,渐渐调和了金融帝国的伪古典做派,冷飕飕的高技派,时髦于欧洲的图形设计手法,以及种种无伤大雅的通俗。


这城市的个性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位于纽约下城中段的苏荷(SoHo)区


* * *


从来不存在一个“标准”的纽约时间,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纽约,已经经历了好几轮新旧陈杂的时光淘洗。曾几何时,“历史保护”这个词在纽约的字典里并不存在。没有人计较一座真正的新房子时,为什么人们总要惦着保护一所旧房子?


是简单地纪念,还是凯歌而前行?世贸大厦的重建之争,又一次让人们意识到这城市并不是永远的一往无前,更多的,它不过暴露了新旧交替里一种深深的困惑。“历史保护”绝不仅仅事关怀古意绪。毫无疑问,那部作为“他的故事”(his story)的历史不仅仅在讲述一个意图鲜明的叙事,还蕴涵着这故事被讲述的特定方式——谁的“历史”?又为何要保护?


在这本书的大多数读者们没有出生之前,这座城市已经引人注目,但是它在人类文化史上独特形象的造就与稳定,却要在一轮政治的拉锯战中等到三十年前。




[1]下列的图表中列出了20世纪美国不同历史时期的昵称。在这些特定的称呼之中,不论是“纽约客”还是“美国精神”的概念,都在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变化。


名称

时段

战间的一代(Interbellum Generation)

1900-1910年

登峰造极的一代(Greatest Generation)

1911-1924年

爵士时代(Jazz Age)

1918-1929年

沉默的世代(Silent Generation)

1925-1942年

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

1950-1960年代

婴儿潮一代(Baby Boomers)

1940-1960年代

琼斯一代(Generation Jones)

1954–1965年

意识革命的一代(Consciousness Revolution)

1964-1984年

X世代(Generation X)

1960-1980年代

第十三代(13th Generation)

1961-1981年

MTV世代(MTV Generation)

1974-1985年

Y世代(Generation Y)

1970—1990年代

互联网一代(Internet Generation)

1994-2001年

新沉默世代(New Silent Generation)

1990年代或2000年代-?


[2]如同罗伯特·斯特恩所说的那样,在今天描绘纽约的文化著作之中,带有一种自我欣赏甚至自恋的趋向。关于这个城市的几乎所有的方方面面,都成了作家和批评家们的题材。1977年,纽约州经济发展部雇用威尔斯、里奇、格林尼(Wells Rich Greene)展开了著名的公共关系计划“我爱纽约”。志愿为这项目工作的图形设计师密尔顿·格莱瑟(Milton Glaser),以为自己不过顺便帮个小忙,谁知道,他设计的“我爱纽约”图标居然一炮而红,成了持久不衰的关于这城市流行文化的象征。今天,这个项目的官方网站骄傲地宣称:


“在纽约沉浸五分钟,你就会看到为何它和世界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同。只有在纽约,你才能同时找到所有美国最好的品质——多样性、文化和时髦——它们如此迷人地交织。只有在这里你才能体验那些超拔(sublime)的瞬间,纽约为此自豪……”


[3]计划于2007年建成的纽约时报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等高(本书完稿时已经建成)。


[4]据说,SoHo这个名字最初起源于伦敦威斯敏斯特西端(West End)的一片区域。在发展为一片时尚区域之前,纽约的SoHo亦称为铸铁框架建筑区(Cast Iron District ),字面上,它是“休斯顿街以南”(South ofHouston)的简称,和伦敦的SoHo没有任何关系,巧合的是,无论是纽约还是伦敦的SoHo都和同样破败的中国城邻近。





唐克扬,哈佛大学设计学院设计学博士学位,2010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和2010年进行迄今的国家美术馆建筑项目学术主持。作为一位有着跨学科背景的实践者,他的“作品”从展览策划、空间设计到建筑史和文学写作,有着不拘一格和别开生面的多样性。目前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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