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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年前他放弃法国的一切回国,只为了给人民盖房子、建医院... ...

杨辰 AC建筑创作 2019-08-09


时值中法建交55周年,为纪念在中法文化交流史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建筑师华揽洪先生(1912-2012),特发表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杨辰副教授的文章。我们在向华揽洪先生致敬的同时,仍有必要思考他曾经提出的、直到今天也没有过时的一些重要问题,华揽洪先生的思想对当下的中国建筑创作与城市规划实践仍具有重要价值。本文曾发表于AC 建筑创作 2013  NO.166+167期 《华揽洪 LEON HOA 1912-2012》,原题目为“一位中国建筑师在法国”。



第一次见到华揽洪先生的名字是在阅读《Reconstruire la Chine: trenteans d’urbanisme 1949-1979》(《重建中国——城市规划三十年》法文版)。当时我对作者产生了兴趣:能用流利的法语对中国的城市建设进行如此全面的记录,并提出了诸多洞见的这位Léon HOA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后来我知道,Léon HOA就是华揽洪,是16岁进入巴黎大路易中学的一位北京少年,是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拥有法国工程师和国家建筑师双重文凭的中国建筑师。二战期间,他作为法国共产党员参加过“抵抗运动”;新中国成立后他又放弃了经营多年的法国事务所、携家人毅然返回祖国;作为北京建筑设计院总建筑师,他也是三十年社会主义中国城市建设的参与者与见证人。


华揽洪先生的传奇一生足以成为小说或电影剧本,但作为建筑师,我对他的职业生涯更为关注,尤其是读到了华先生的女儿——华新民女士的博客,了解到华先生的家庭以及华家三代人对中国的建筑与城市建设一个世纪的执着。感慨之余我也感到遗憾:华先生的作品和思想完全有理由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建筑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但事实上,我们对他的工作却了解得如此之少。


我与华先生不是一代人,但同受法国建筑文化的影响,先生的文章和作品时常带给我一种亲近感。这让我产生了进一步挖掘和整理这位回国之前有二十余年法国经历(1928—1951)的中国建筑师的想法。在先生去世前两个月,我有幸拜访了在巴黎家中刚过完百岁生日的华揽洪先生,并得到了先生自传的部分手稿和早期建筑作品的珍贵资料[1]。在系统地整理华先生的工作之前,我想先通过此文把自己目前对先生建筑思想的理解做些简要的探讨——这一方面是对先生的纪念,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华先生的这些思想对今天中国的建筑师与城市规划师仍有着非常重要的启示。 

对使用者的关注


如果有人问我,华揽洪先生建筑作品的最大特点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实用又充满人情味”。华先生一直被认为是西方现代主义建筑在中国的代表,但先生的“现代”与60年代以来中国建筑界对“现代主义”的理解不同:它既不是标准化的工业生产,也不是机械的功能主义,更不是建筑形式上的某种风格。华先生的“现代”是对人,具体的说,是对建筑使用者细致入微的关怀。


在《谈谈和平宾馆》(1957)一文中,华先生提出这座外表缺乏“民族特色”的方盒子是一个好建筑,因为建筑师巧妙地解决了几乎全部的实用问题:平面布置紧凑、交通流线清晰、院落组织合理、空间尺度宜人。对于华先生,“好建筑”的标准首先不是形式和风格,而是使用的方便与舒适程度。“建筑形式当然重要,但不能就形式论形式。建造任何房子,首先是解决‘住’和‘用’的问题。其次,在建筑布局上,在技术和材料上,都涉及到经济问题。所以,‘实用、经济、美观’这个方针从三个因素的顺序来讲,仍是一真理,不仅适用于中国的具体情况,而且适用于任何地方,是一条普遍的真理。”[2]


华先生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在右安门实验性住宅中,建筑师将联排住宅楼蛇形布置,在有限的场地中增加了居住户数,也自然地围合出三个尺度宜人的院落;住宅单元的“外走廊”设计为各户居民提供良好的采光和通风条件;灵活的房间分割和家具布置也满足了不同家庭结构居民的需求。


右安门试验住宅(1952年中国北京)


在北京儿童医院中,建筑师为减少交叉感染的机会,采用了双走道分别候诊;坚持预留了儿童休闲和陪诊家长空间(这在50年代的中国医疗建筑中是开创性的);多院落布局为各医疗区之间提供了必要隔离,同时也使得每个病房和办公室都有良好的采光和宜人的环境——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缓解就诊儿童和家长生理心理的紧张。显然,华先生工作的出发点不是形式问题,而是考虑如何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为使用者提供最大的舒适度。


 北京儿童医院首层平面图(1955年 中国北京)

北京市儿童医院, 五十年代。摄影: 侯凯源


先生对使用者的关注是有其法国传统的。在自传中,他提到对其影响至深的启蒙老师Jean-Baptiste Mathon(1893—1971,法国建筑师,巴黎美院1923年罗马大奖得主)。是Mathon引导先生走向了一条“理性建筑”之路,这种“理性”,先生回忆道,“与纪念性的外观、立面构图和细部装饰无关,而是空间的组织(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关系)要方便居民的使用并为将来的施工建造提供便利”(自传P63—64)。


建筑为人而造,它不应该故弄玄虚,它应该符合我们生活的基本常识。学生时代的华揽洪就已经开始实践他的“理性建筑”了。在Bièvres宠物医院中(1937年),建筑师将医院的主体部分根据动物就诊的程序分为诊断、治疗和隔离三个区域。在保持独立性的同时,建筑师利用连廊、坡地、步道、林木等自然要素在各区之间限定出不同层次的院落,为医务人员提供了舒适的工作环境。各区内部的功能布置考虑了兽医工作便利,同时也根据动物的习性做了特别的空间处理。例如治疗区将猫犬分区,之间用公共的厨房和洗浴室相连。犬区部分还细分为大犬、中犬和小犬三区,不同体型的犬还配有大小不同的南向院子。整个Bièvres宠物医院完全是根据使用者的需求自然生成的。该建筑在建成后第二年就被法国建筑专业的权威杂志L’architecture d’aujourd’hui称为“原创性的和当前欧洲最现代”的建筑[3]。


Bièvres宠物医院(1938年法国巴黎郊区)

建筑师的社会责任


华揽洪先生建筑思想的第二个特点是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在中国,建筑往往被认为是一门工程技术和艺术,建筑与社会的关系被长期忽视。我们看到,华先生的建成作品中大部分是学校、医院和集合住宅等带有公共性质的项目。除了市场的原因,我想这与华先生的个人选择不无关系。华先生认为自己的建筑创作观是有立场的,而这种立场来自对社会问题的关注。早在巴黎土木工程学院(ESTP)的学习期间(1931—1936年),华先生一方面学习工程知识,一方面也在同学的影响下开始关注资本主义制度中人的生存状态。


20世纪30年代的巴黎是科学、艺术和各种社会思潮的发源地,随处可见的聚会和沙龙为市民讨论社会问题提供了公共空间。华先生正是在这种氛围中逐渐认识到资本主义的种种弊端,对大众的同情也使他很自然地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在毕业前夕就确立了“建筑为大众服务”的创作立场(自传p88)。这解释了为什么华先生对住宅和公共建筑更为关注,为什么开业后与Pierre Vago和Fernand Pouillon等左派建筑师积极地参与法国战后的城市重建项目,也解释了先生为什么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放弃了自己的事务所,义无反顾的回到中国。


上: 1955年左右华揽洪和都委会的同事 ;下:1954年华揽洪和陈占祥,1954年3月都委会


回到社会主义中国,华先生的社会责任感并没有减弱。在设计了北京儿童医院之后,作为北京建筑设计院总建筑师的华先生对当时的一些“大工程”兴趣不大,原因是他觉得这不是一般居民急需的东西。反而是1957年房管局的一个旧区改造项目引起了他的兴趣。通过这个名叫“幸福村”的小区规划,华先生尝试发展一种“围绕着小学、幼托、商业和诊所等公共设施、具有生活气息的居住区设计方式”[4]。在同年的一篇采访稿中,先生更是痛心的指出,“在全国各地的住宅问题日益突出的情况下,我们却把大多数的资金和设计力量都放在高楼大厦方面,修建了过多的特殊公共建筑和机关办公楼”[5]。即使在身患眼疾无法工作的情况下,华先生还亲自在北京城挨家挨户调查城内树木,并绘制了北京古木分布图。


北京幸福村街坊,北京崇文区。摄影: 侯凯源


华先生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还体现在他对住宅标准化设计的情有独钟。在50年代建筑界关于民族形式的大讨论中,华先生却对标准住宅设计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显然,户型设计会影响每个居民的日常生活,也对国家经济社会的发展有重大作用,这正是华先生最为关注的两个问题。如何在节约国家投资的同时,又能最大程度的满足居民对住宅的基本要求?针对这一问题,华先生通过对住宅平面设计不厌其烦的推敲和比较,反复思考家庭结构的变化对住宅设计策略的影响,并在“远期大户型”和“近期小户型”的争论之间,提出了更为灵活的“第三条道路”[6]。我认为,这条道路对今天中国城市住宅的大量建造仍有重要的借鉴作用。

工程知识与艺术修养


我们指出了先生对使用者与社会问题的高度关注,不等于说作为建筑师的华先生不重视技术和艺术问题。事实上,先生是先学工程再习建筑,在进入巴黎美院正式学习建筑之前已经具备相对完善的结构工程知识,这使得他养成了在设计初期就对今后可能遇到的施工建造问题做到胸有成竹。


从Bièvres宠物医院到北京右安门实验住宅,我们看到华先生对混凝土、钢、砖、木材等不同建筑材料的熟练掌握和运用;为节约造价,他还对传统工艺和材料进行了实验性的改造。先生的工程知识不限于建筑施工,在大尺度上,他对居住区规划、坡地荒地的利用,城市道路与交通,环境与能源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先生60年代编译的《法汉建筑专业词汇》至今都是中法建筑工程方面最为权威的专业词典。


马赛Marseilleveyre中学(1948年法国马赛近郊)


华揽洪先生的建筑朴实却不乏艺术性,这与先生从小学习艺术(音乐)有关,也与后来的巴黎生活有关(先生在传记中多次提及,自己漫步于巴黎街道时对这座艺术之都的感悟)。像所有的美院建筑师一样,先生注重建筑空间尺度和比例。但尺度和比例不是纯粹的艺术构图,而是指空间要与人体保持一种恰当的关系,好的“关系”能够让使用者在不同的空间里感受到恰当的气氛。这种“恰当”,我们在马赛Marseilleveyre中学山脚下、在北京儿童医院的水塔前、在Trinquetaille公寓楼外和中国驻法国文化处的中庭里都能感受到。


阿尔勒市Trinquetaille区ilot3公寓楼(1948年~1955年 法国 阿尔勒市)重建前后

五十年后的同一个角度


华先生建筑中的艺术性还体现在对自然地形的利用和对建筑形体的处理来达到与融入环境的效果。仍以Bièvres宠物医院为例,这栋坐落在树林中的白色现代建筑之所以没有产生突兀感,是因为建筑师不仅将医院整体分为诊断、治疗和隔离三个区,还根据地形(坡地)将这三个体量“逐步后退”。这样,从入口道路上看,每个体量都对后面的体量形成遮挡。建筑物看上去就比实际“小”了很多(使用者只感受到它三分之一的体量)。这使得一座大型的现代化医院却很好的融入了当地的自然环境——很难想象,如此巧妙的艺术处理竟然出自一位25岁的中国建筑师之手。

结语


百岁建筑师华揽洪先生离开我们已有数年之久了,但我们对他的认识才刚刚开始。华先生受中法双重文化的熏陶,具备正直、坚强、敬业的高贵品质。正如法国文化部在授勋仪式上对华先生的评价:“华揽洪先生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献给了建筑设计事业,献给了建构城市的艺术。他不遗余力地向中法两国学生和专业人员传授技术知识和自己的工作经验”。


在向华揽洪先生致敬的同时,我必须强调,作为建筑师的华揽洪和作为知识分子的华揽洪仍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因为先生当年提出的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过时。相反,他的思考对我们今天的建筑和城市规划实践仍会有重要的价值。


为法国设计的中式准四合院,巴黎郊区 \ In Suburb of Paris, 1981


作者注释:

1. 感谢华新民女士接受了我登门拜访的要求,并多次提供珍贵的资料。

2. 《关于建筑创作的几个问题——“小亭子”、“千篇一律”及建筑形式》。

3. “Hôpitalpour petits animaux”,《l’architectured’aujourd’hui》, 1939, No.9-10, pp. 50-51.

4. 华揽洪,“一个念头的实现——忆幸福村规划”,《建筑师》, 1992, no.46.

5. 刘光华,《不能光顾着盖高楼大厦了——采访华揽洪》,《建筑学报》,1979,no.(1).

6. 《重建中国》p.146.


编 辑 丨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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